第27章

Z市的空气太过潮湿,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个月不能消停，屋子里总有股霉味，袁暧再次翻出洗好烘干的床单被套换上, 总算还残留点阳光的味道。

“小暧啊, 你这个星期去公司就该请产假了吧。”房东阿姨看到她已经圆了很多的肚子, 担心的问道。

袁暧笑着点点头, 预产期在下个月20号, 医生说她最好在医院待产。好在工作的事宜她已经向旁人交代的差不多了，今天过去只需要拿些东西，顺便请假就好。

她来Z市, 已经半年多了。

这个陌生偏僻的小城市，再也没有了她过去的任何记忆, 她想要吃什么, 几点睡觉, 买什么衣服，做什么工作也不会有人来干涉她了, 就连生病，也都由她一个人忍耐。

哦，现在多了一个，即将出生的宝宝。

大概上帝真的垂怜她，怕她一个人太孤单, 来到Z市没过多久就迎来了这个小生命。没有了他的殷勤劝说, 她倒是比上一次冷静了许多, 也很快就接受了它的到来。原来, 她也不过是仗着他紧张自己罢了。现在没有人来紧张了, 她一个人倒是懂事了许多。

也或许是为了惩罚自己曾经的不珍惜，几乎怀孕当中会遇到的所有的状况都被她给遇到了。孕吐什么的就不算什么了, 有时候半夜一个人突然腿抽筋，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也只能一个人忍着，甚至不敢大声叫一下，怕吵醒隔壁的房东阿姨，一个人默默的替自己揉小腿肚，偶尔也会因此突然红了眼眶。有一次客厅地板上有积水她经过时不慎滑倒，出了点血，当时心里害怕极了，又想到那一次的意外，那个时候，突然特别特别想念他。

生病也是常有的，感冒、发烧、眼疼、耳鸣，又不敢随便乱吃药。喝各种补汤，然后下一刻又全数吐了出来。

人家怀孕都胖了，她却反而清瘦了许多，只剩下圆鼓鼓的肚子凸了出来。

总以为这样艰难的日子，要熬不下去了，可是最终，还是过来了。没有他，她终于也能照顾自己。

“咳……咳咳咳……咳咳……”

“怎么，你的感冒还没好？”

房东阿姨经过她房间，正好听见了咳嗽声，袁暧想掩饰也掩不过去了，只得点头：“只是有点咳嗽，没什么大碍。”

房东阿姨人挺好的，一开始得知她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房租费给她优惠了许多，也没有叫她一开始就交足半年的房费，后来见她怀孕更是没有摆出歧视的眼光，反而事事都为她着想，教她怎么照顾自己。虽然现在看起来……她学的并不怎么样。不过缝衣做饭打扫房间这类平常的家事她还是长进了许多的。

“要不还是让医生开点药吧。”自怀孕以来，她身上好像大问题小毛病就没断过，虽然都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但日子久了，终归是对身体不好。

袁暧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只是偶尔咳一下，应该没事的。”

于是，等到她真的分娩后，才发现……还不如当时找医生看一看的好。

袁暧住进医院待产的第三天，就因检查时胎音快达到200了而不得不提前进行剖腹产，麻醉药退去后，又因为咳嗽每每牵扯伤口疼得简直要人命。

她没有太多的钱，只能住最普通的病房，旁边还有两位其他孕妇，每天都陆陆续续有家属来探望，人声嘈杂，她越发觉得难受，却也不能拿别人怎么样。其实也很羡慕，人家都有老公和婆婆关心照顾，自己却孤身一人，躺在这病床上，连喝口水都困难。想象着如果这是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沈安御现在肯定会每时每刻守在她身边……

她知道她不该还想这些，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所以现在受这些苦也是活该。

是她放不下父母的死要他离自己远远的，是她害他的爸爸出了车祸离开人世，是她意乱情迷要与他接吻与他拥抱与他做、爱，是她心存愧疚不敢面对离开了X市，是她，一切都是她。所以现在也就活该让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说话，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生病，现在一个人生孩子，然后疼得死去活来。

房东阿姨看她一个人实在可怜，便每天抽空给她送点吃的，头几天宝宝的护理也都是她帮忙料理。

当她把宝宝抱到自己跟前，看着那样小小的一团，眉眼都像极了那个人，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没有他在身边，这半年来，她连哭都觉得奢侈。

*

宝宝一日日长大，五官愈发显现出沈安御的影子。

“这女娃长的真好，就是样子不太像你啊……”房东阿姨无心的谈论，“想来男方模样肯定也不差。”

袁暧笑笑，不予作答。

“你说你这辛辛苦苦的十月怀胎，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结果这孩子反倒什么都随了那负心汉的模样，你心里会不会很委屈啊。”

房东阿姨一边嘀咕，一边替她抱怨的口气让袁暧不禁失笑：“阿姨，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是我，是我要走的，他并不知道……”

她渐渐的低了声音。

阿姨总以为她是被哪个男人伤害了，才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袁暧申辩了很多遍，却仍然改变不了她先入为主的观念。她不想让人误会他，可是无论她说什么，总被人以为是她在替他掩饰。

感觉，她好像又欠了他。他的坏名声，又是她造成的啊。

她无意识的抱着宝宝摇晃，刚刚喂过奶的，现在该要睡觉了。可是她却好像一点也不愿意，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不一会儿，又哭闹起来，袁暧怎么哄都没用，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

“哎呀，宝宝可能是尿湿了。”阿姨示意她把宝宝的裤子脱下来看看，果然是的。

好不容易，总算重新换好了尿布，宝宝也安然入睡。袁暧看着她的小小身子，那么小那么软，她突然很担心，再过几月自己不得不回到工作岗位时该怎么办。

房东阿姨倒是热情：“没事，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

她大概也是寂寞的，丈夫离世，儿女已在外定居，留下这栋老房子，她一人独守。所以很喜欢小孩的吵闹。每次宝宝哭了，她甚至比袁暧还上心，喂奶，换尿布，很多在袁暧看来完全陌生的琐事，也都是她在一旁细心指导才得以正常进行。

她开始每日记日记，并给宝宝拍照，留作以后的纪念。

有时候袁暧拿起手机会忍不住想要告诉他，可是然后呢？如果他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是不是又成了可耻的第三者。而她也没有勇气再去探听他的任何可能。

旧的电话卡一直静静的躺在抽屉里面，她再也没有用过，大概早就已经作废了吧。

想要扔掉算了，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插进了手机。也许是想再看看里面保留的些许记忆？谁知道呢。

一开机，就源源不断的收到许多条信息，大部分竟然是来自10086的充值短信，另外一些是高维早期发来的，还有……几十条语音消息。

她突然有些紧张起来，颤颤巍巍的点开，放在耳边。

“小暧，你去哪儿了，一个人好吗？如果你现在觉得很开心，我是不是也应该开心才对。可是我好像有点做不到。”

“小暧，我想你了……没什么，就是，有点难受，有点累。”

“小暧，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孩子的事情……是我太大意，给了她伤害你的机会，所以你要恨我也是对的……”

“小暧，可是我还是想你……你会回来吗？”

“小暧，回来好不好，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即使是，你要的，我的命。”

……

听到最后那一句，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袁暧本就恍惚，当下更是一惊，手机滑落到地上，摔断了所有音讯。

房东阿姨一边敲门一边叫她：“小暧，外面有人来找你。”

她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湿痕，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走。

房东阿姨看对方年轻英俊，以为是某个想追求袁暧的男人，早已热情的把人迎了进来。

袁暧乍一看到客厅的人，有点发怔，还是小肖自己走过来，神色肃穆的叫了她一声“袁小姐”，袁暧这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句。

肖明亮是沈安御身边的人，是他找来了吗？

她想问，刚刚听到电话里的那些话，她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肖明亮却着急的开口：“袁小姐，你就回去看看沈总吧，就算他过去再有不对，这样的惩罚也够了，难道你真的想看到他死吗？”

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消息，袁暧一时有些消化不良，颤抖着声音问：“他怎么了？”

虽然十分想替自家老板打抱不平，但小肖终究是不敢对老板喜欢的人怎么样，吸了口气，平静的解说了一下老板现在的处境。

“肺癌！！！”

袁暧被这个病症名称吓到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肖明亮也顾不了她是不是受到了惊吓，继续控诉：“就因为你，他现在也不肯接受手术，再拖下去，再拖下去……”他终是不敢把那个结果说出来，好像一说出口，就离现实更接近了。

“你还是不肯回去？”见她无动于衷的站着，肖明亮有些气急败坏，语气也不那么平和了。

袁暧却似才回过神，恍然后拼命点头：“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他怎么样了，怎么会这样，只是一年的时间，她走时他还好好的，不会是小肖骗她吧，他为了让她回去的谎言。可是心里也知道，不会有这种可能，他从不曾对她说过半句谎话。

她说着就要上车去，什么都顾不上收拾了，房东阿姨叫住她：“你不带宝宝过去啦？”

又是一阵忙乱，袁暧接过房东阿姨的手里的宝宝，连声道谢，也看不到小肖眼里的震惊，催促道：“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肖明亮不敢问关于小孩的任何话，一直到快到家时，才想到提醒袁暧：“你等会去了，别说是我去找你了，沈总其实不想让你知道他那个病的事，要是知道是我私下调查你，还擅自去找你……”

袁暧了然的点点头。

“还有，还有这个孩子，要不我先帮你看着……”

袁暧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是想错了，也不辩解，只摇摇头说道：“没事，就让我带着她。”她想，如果沈安御看到宝宝，应该会觉得开心的吧。

他没有和程艺在一起，而且电话里他的话……他说知道了孩子的事情，好像提到程艺了，应该是上一个孩子吧，只是他怎么会知道程艺和她争吵的事情，况且那次意外过去了那么久，当时就只有她们两人在场，难不成是程艺主动告诉他，所以两人这才分开了？

可是程艺那么爱他，当时为了他还求自己替她保密，又怎么可能主动说出来。

她想不通程艺与沈安御的纠葛，索性也就不想了，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她始终不太敢相信，总觉得，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而且沈安御不是每年都会去体检吗？

“在沈建文去世之前，他就已经查出有肺心病了，沈建文知道后很着急，找了很多医生来，可是这生病，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不好好休养，别人再怎么想出力也没用啊，我说过很多次了叫他少抽点烟他就是不听，倒是沈建文刚刚出事那几天，你在家里陪他，他好像收敛了些，结果你一走，他又故态复萌了，比之前抽的更凶了，两个月之前我看到他又咳血，而且连续好几天都在发热，就逼着他做了详细检查……”

赵医生一边说一边叹气，都这样了，他竟然连住院都不肯，还是每天公司来公司去，不认识的人只当他是工作狂，其实这屋里人都知道是什么原因。

袁暧僵在原地不能动弹。难怪，难怪沈建文会妥协去找她，是因为他生病了，身为父亲又怎么可能不心疼，就算再不喜欢她，也愿意放下身段去找她，难怪那个时候看见他时面色那么不好，难怪他总是咳嗽……

“小暧，真的不是许姨说你，少爷对你的心我相信你心里也是明白的，沈老爷去世的时候你们不是都和好了吗，怎么突然就又闹了，还这么久都没有音讯……”

“你明知道少爷这么多年，心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你怎么就这么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

许姨和刘管家都在说，言语里有隐隐的埋怨，她确实是该被埋怨的，每次都只是自私的想着自己，生气了就对他发脾气，觉得委屈了就不理人，即使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也总是要故意曲解他的话，愧疚了就远远的逃开，她从来没有顾及过他的感受，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会选择别人，会比自己过得好。

他说过他爱她。可是她却选择忽略了。

自私的用父母的死来要挟他，让他一次次愧疚，永无止境的退让。最后，连他父亲的死，她也瞒了他。

袁暧第一次认认真真回想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越想，心里的折磨就越多一分，那个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唯一的受害者，所以理直气壮的把所有怨恨都抛给他，而他的纵容，更是让她变本加厉。直到沈父的意外，她又开始纠结自己是否做错，然后因为良心的不安，一避再避，以为躲得远远的，心里就会好过点。

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

她从未想过他的感受。他的难过，他的痛苦，他的煎熬，他的绝望。他也曾是受害者，她却把罪责全数推给他，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明明她对其他人都可以宽容、容忍，却把所有的伤害都付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