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唐自从做导演以来, 没有哪部戏比这一次更费力耗心，悔不当初，觉得还不如将就一点, 干脆在内地找个偏远山区拍。

然而已经开始了, 不容后退, 男二病情不重, 出院后就可以继续拍戏, 于是剧组放假三天。

徐靳趁机带着助理买机票回X市参加一个发布会，林杰林宝二人向来要么和徐意一起，要么自己玩自己的, 与剧组等人并不熟悉，经常突然消失, 行踪神出鬼没。

放假第一天, 方唐没有工作, 准备去布达拉宫里上柱香，为新电影求个好票房。

徐意说："迷信要不得, 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方唐问："去哪里？"

徐意直接将他拽上车，沿着公路往下。开了二十多分钟，拐弯，又开十分钟, 再拐弯。公路已经变成了草原, 远处有藏包和吃草的牛羊。

方唐问："你到底要去哪里？看草么？一路来我看风景看得想吐了, 小心我忍不住揍你哦。"

徐意嘿嘿笑, 说："怎么可能,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很有意思的, 我以前来的时候刚好认识他。"

"什么人？"

徐意悠悠然的把着方向盘，驾车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奔驰，说："看了你就知道了，不过不一定会看见，碰运气吧。"

方唐被他的答案搞的哭笑不得："徐哥你还真悠闲，算了，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不和你计较。"

徐意绕着草原开到一个小山包旁，沿路开进去，眼前出来的又是一片草原。

阳光从小山包一侧照过来，打出一小片阴影。阴影里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草地上，面前是两只吃草的羊。

徐意眼睛一亮，停下车，说："就是他了。"

"他是谁？"方唐看不清那人的脸，正准备随徐意下车过去，却接到许洛菲打来的电话。

"你先过去吧，我接个电话。"他推推徐意，走到一边。

徐意耸耸肩，径自走到那人身后，蹲下来："嘿，我们又见面了，吉，吉.....你叫吉什么来着？"

那人回头，是张少年青涩的脸，一脸疑惑："吉南加玛，你是谁？"

徐意笑嘻嘻道："你忘了？我们以前在这里见过的，就这个。"他做了个端枪的手势，然后问："记起来了吗？"

吉南加玛恍然大悟："哦，你就是那个开拖拉机的！你真的回来了！"

"卧槽，那是拖拉机吗？明明是悍马好不好！"徐意哭笑不得的解释。

吉南加玛嘀咕道："明明就是拖拉机。"

徐意耸肩："你不记得我，却记得我那辆车，算了。"

车后，方唐看着手机上的照片，莫名奇妙的心慌。

刚才许洛菲在电话里说："我叔叔许非华死之前住的那家酒店录像调了出来，这是嫌疑人的照片，方唐，如果到时候李哲让你见他，一定要通知我，行吗？"

照片极为模糊，很明显是从录像上截图下来的，背景是酒店的走廊。两个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脸被口罩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前面的人在低头走，根本看不到脸，而后面的高个子则正巧看着摄像头，眼角微弯，似乎在笑。

像素太烂，方唐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仅仅是这双模糊的眼，便让他心神不定。

太熟悉了。

方唐走到车前，叫了一声："徐意。"

"快点过来。"徐意与那人坐在地上，背对着方唐，回头一笑，对方唐招手。

方唐又看了一眼手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胸膛内汹涌翻滚地情绪压下去，走向徐意。

徐意见方唐过来，对吉南加玛挑眉，痞痞笑道："介绍一下，我老婆，方唐。"

吉南加玛跟着说："我老婆？"

"NONONO，不是你老婆，是我老婆。"徐意摇摇手指。

方唐问："这是？"

徐意介绍道："吉南加玛。"

吉南加玛看起来不到十八岁，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皮肤不似普通藏人那般黑红，脚上穿了双黑靴子。

方唐与他握手："你好，我叫方唐。"

吉南加玛一动不动："你好。"

徐意提醒道："伸出你的右手，这是礼貌的表现。"

吉南加玛疑惑道："为什么？"

方唐皱眉收回手，看向徐意，意思很明显，为什么要带他来看个傻子？

"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种东西，永远都不会变。"徐意拍拍裤子，站起来，说："你们聊，我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宝贝。"

他越走越远，方唐随地而坐，脑子里一团乱麻。

照片上那人，真的是徐意吗？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是的话，那徐意和李哲又是什么关系？

温芮认识徐意，每次与他有关的表现都挺反常，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徐意杀了许非华，许洛菲知道的话会放过他么？

方唐越想越心惊，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握着手机，掌心里全是汗。

他没说话，吉南加玛也不说话，直直的盯着他看，认真打量。

方唐本来就够心烦，在这样的注视下无法思考，于是问："你看什么？"

吉南加玛说："你的戒指，很漂亮。"

方唐抬起左手，无名指上是张嘉年留下的那枚戒指，已经重新镶嵌加工了，另一枚在徐意手上。

"谢谢。"他突然觉得对方也没那么傻。

吉南加玛说："没关系，我喜欢红色的。"

方唐奇怪道："红色？"

吉南加玛点头："对啊，像太阳一样。"

方唐听得糊里糊涂，猜测道："你是色盲吗？"

吉南加玛眨了眨眼："色盲是什么？"

方唐指着草："这是什么颜色？"

"绿色。"

"那天呢？"

"蓝色。"

方唐无语了好一会儿，又问："你为什么会说汉语？上学了吗？"

吉南加玛摇头："我阿爸是汉人。"

"你不上学，那整天干嘛？"

"放羊啊。"吉南加玛指着面前的两只羊，颇为惋惜："本来有好多的，现在就剩两只了。"

"你阿爸呢？"

"在山顶上。"

方唐确信自己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山顶上有人。

吉南加玛带他上山，解释说："他躺着，你们看不到的。"

方唐表情复杂的看着眼前的那具白骨。

吉南加玛说："我晚上还要带他回家，不然会被狼吃掉，我的羊就是被狼吃掉了。"

方唐看了看四周，说："你可以把他埋起来，用泥巴。"

吉南加玛摇头："不行，埋起来我就看不到他了。"

"他已经死了，你记得他就好了，你不是还要放羊吗？天天守着一副骨头怎么放？"

"那就不放羊好了，反正它们也要死完了。"

方唐问："你其他的家人呢？你阿妈呢？"

吉南加玛摇摇头，蹲下身，用袖子细心擦掉白骨上的泥。

方唐简直看的毛骨悚然，却又无法说些什么。只得拍拍吉南加玛的肩膀："我们下去吧。"

吉南加玛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和我阿爸握手吗？他是很好的人。"

方唐："......不必了，走吧。"

二人回到阴影处，徐意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大地大，草原绿油油。吉南加玛一直看着吃草的两只羊，别人没有说话他就不会开口，不知道一个人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子。

方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你以后准备怎么办？要是这两头羊也死了呢？"

吉南加玛摇摇头，没吭声。

方唐说："你住哪里？"

吉南加玛指了指徐意离去的那个方向，说："藏包。"

方唐眯眼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便又转回头。吉南加玛脸小鼻子小，嘴巴也小，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格外大，身上的藏袍破旧。

方唐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碰碰他的肩膀，说："你想去外面吗？"

"外面？"

"对，你现在这么小，总不能一直守着阿爸，我是导演，你出去跟着我演戏怎么样？"方唐温柔道。

吉南加玛抬起头："可是我不会。"

方唐轻轻摸摸他的头，微笑道："没关系，我教你。"

远处出现一个人影，徐意终于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把黑色的□□。

他把枪朝地上一扔，席地而坐，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可以找得到，可惜没办法用了，擦！真可惜，老子当年最喜欢这把枪。"

方唐拿起来看了看，□□上全是泥，沉甸甸的很有份量。方唐说："那找个地方埋了，不然回去的时候被警察检查出来就完蛋了。"

徐意点头，拍拍屁股起身，将枪埋起来。而后与吉南加玛告别，回酒店。

当夜。

徐意正在擦头发，猛然把毛巾一甩，皱紧眉头问："什么？方唐你他妈的脑子进水了吧？！"

方唐靠在床头用笔记本上网，眼都没抬，淡淡道："带他出去是帮他，当演员总比当个放羊娃好得多，再说了，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徐意气地够呛："卧槽！什么叫你的事？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好吗？人家放羊放的好好的，你去插什么手？你以为当个导演就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了？"

方唐停下打字的手，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徐意，我真的不想和你吵。"

徐意怒道："我才不想和你吵！好吗？！"

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说："方唐，你搞搞清楚，他就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不适合你们的演艺圈，你改变不了他的命运的。"

方唐将电脑放在一边，站起来，走到徐意身前，问："为什么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不就是被你改变了么？徐意，你知道吗，如果当初我没有在那辆地铁上遇见你，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我不会住到张嘉年家里去，他不会和我合好，不会给我戏，我们不会有任何接触，哪怕他后来仍然死了，我也不会难过一天，你真的以为改变命运这么难吗？"

方唐伸手，轻轻抚摸徐意英挺的眉，喃喃道："你那时为什么要偷我的手机？你明明就是打乱了我的命运，改变了我的人生，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我只是想帮他而已。"

徐意后退一步，撇开脸，冷冷嘲道："你是为了帮他吗？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的掌控欲！徐靳现在翅膀硬了，随时都可以离开你，所以你又要开始为自己找到下一个听话的玩偶，方唐，你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你知道自己有多恶心吗？"

方唐愣住了，怔怔的瞪大眼看着徐意，似乎对他的话难以置信。

徐意绕开他，走去门边。

方唐轻轻喊了一声："站住。"

徐意回头道："做什么？想解释？想用高尚的理由遮掩你无法见人的心？没用的。"

"没用的。"徐意抱着手臂，冷冰冰的摇头，眼中的情绪不再温柔："你越来越像你的前男友了，改变你命运的不是我，是他。"

方唐猛然捏紧拳头，浑身颤抖，声音哽咽："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我知道。"徐意走上前，右手捏起方唐皮肤苍白的下巴，怜惜的看着他："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从来都要多得多，方唐，他不值得你这样刻骨铭记。"

方唐被迫抬头，嘴唇紧抿，眼角溢出泪。多少年来，他只要想起这个名字，就会无法自控的鼻子发酸，可是曾经度过的每个日日夜夜，却都时刻在怀念，一分一秒也没有办法忘记。

他已经死了，只要记得就好，但是这记忆如此沉重，如同背负在他心上的债。

徐意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却头一次另方唐觉得琢磨不透，或许过去的日子里是他太大意，忽略了一切所有该注意的东西。

方唐吸了下鼻子，深深的吐了口气："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徐意。"

他看着徐意的脸，将右手缓缓举起来，掌心的手机被握得发烫。

"这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