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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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小郡主自以为爱上了一个男孩
韦景煊进来的时候, 韦春龄正伏案疾书。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话就完了。”
她写完向孙中山陈述陈少培行径的信, 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后, 满意地点点头, 交给丫头陌青封印寄出。
她这才转头看韦景煊, 一看之下, 却吃了一惊。几天不见,韦景煊精神萎靡,一侧腮帮子像被马蜂叮了, 又红又肿。她问:“你怎么了?”
韦景煊说:“我上火,牙疼得不行。”
韦春龄凑近看看他的牙, 他不太乐意地张了张嘴。韦春龄说:“好好的, 怎么会上火?你吃了什么东西, 还是有什么心事?”
“春儿,那木要嫁人了。”
“哦, 她这次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得好好给她准备份谢礼才行。”
“春儿,”韦景煊苦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韦春龄不接口,静静地望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 低声说, “我不想她嫁人。”
韦春龄一笑:“怎么, 你喜欢她未来的夫婿?”
“哪里能够?我见也没见过那位贝勒爷。”
“那你喜欢那木?”
“不可能!”韦景煊声音大得把自己吓了一跳。门外本有几只鸟在啁啾, 也因此噤了声。韦景煊可怜巴巴地低声说,“我怎么可能喜欢那木?她是女孩子。”
韦春龄一皱眉:“你怎么不能喜欢她了?你难道不是男孩子?”
“你知道我只有外表是男孩。”
“那只是你觉得。你也不小了, 我问你,你每天睁眼□□时,想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韦景煊整张脸上都像长满了牙,都在疼。他转身要跑,被他姐姐一把按在椅上,动弹不得。韦春龄逼问到他头上。他说:“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这是生理现象,没法自控的,还有人想着动物呢,难道他就是禽兽了?反正我知道自己,是生错了身体,男儿身,女儿心,我才不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样呢。春儿,你难道还不懂得我吗?”
韦春龄放开他,神情严肃地说:“我原先和你差不多想法,但我现在想:何谓男人?何谓女人?会不会是我们给自己设定的框架太小了,一旦溢出框架的部分多了,就乱了手脚、不知所措呢?其实管它什么男女,你就是你。你一听那木要出嫁,就急成这样,牙都肿了,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韦景煊双眼眨巴眨巴,两串眼泪滚落下来,他说:“春儿,听说她要出嫁,我心口疼得好像有一柄刀在里边剜。她那个未婚夫,我见都没见过,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我从没这样过。我很怕。你对侯英廷,也是这样吗?”
韦春龄还没机会吃侯英廷的醋,但她点点头,说:“一模一样。”
韦景煊叹了口气:“看来,我大概是喜欢她了。可她不会喜欢我的。”
韦春龄反驳说:“我看她倒是喜欢你得紧,为了爹的事,一下子就把她的私房钱全拿出来了。”
韦景煊苦笑摇头:“她那是喜欢她的大阿嫂,和我说的,不是一种喜欢。我天天和她在一块儿,我清楚她得很。她最讨厌软弱、胆小的娘娘腔,她喜欢飞扬勇决、潇洒来去的男人,好比你。”韦景煊说着,有几分羡慕,有几分幽怨地瞥了眼韦春龄。
韦春龄瞪大眼睛:“她怎么会喜欢我?你别……”
韦景煊打断她,声音里有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冷酷:“她亲口对我说的。她不是喜欢你,是喜欢你扮演的‘韦景煊’。呵呵,她便不说,我又岂会不知道?”
屋里静了一会儿,姐弟俩各想心事。在韦景煊,是被迫承认自己喜欢上那木后,仿佛一个人被一劈为二,一边是他迄今为止安心蜷缩的壳,壳中,他只要抱定一颗女孩心,所有被世人恻目的言行举止、兴趣爱好,都可被他自己原谅和消化;另一边则是他喜欢的女孩,如果想要得到她,他必须破壳而出,踏入他深恶痛绝的领域,与己为敌。在韦春龄,她出于私心,希望弟弟能认清自己本来的身份,与她交换回来,这样她就能让侯英廷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他不必因为喜欢自己而自我厌恶。
还是韦春龄先开口:“那木几时出嫁?”
韦景煊□□了一声,捂脸说:“我不知道。一有人说这事,我就躲开了,我没法听,我怕自己会冲过去掐住那些人的脖子。”
“可你听不听,她总要出嫁的,你打算怎样?”
“我打算怎样?我能怎样?”
“你可以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然后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不!”韦景煊惊恐地看着他姐姐。
韦春龄看到他像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受伤小兔子,不由得心软了,暗暗责备自己的自私。她把弟弟抱在怀中,好言抚慰了一番。韦景煊的泪流得更凶了,最后索性嚎啕起来。
韦春龄心里为难,想弟弟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木铁定是要嫁别人了,难道自己就听任他伤心欲绝?
她忽然灵机一动,在弟弟背上重重拍了两下,说:“别哭了,到时眼睛肿了,回王府被人查问,没的露馅。你去洗把脸,换身男装,我带你去个地方,帮你换换心情。”
韦景煊被她推着,跟陌青去洗了脸,换上韦春龄的一套男装。
他垂着头在客堂间坐了会儿,听到环佩叮当,一抬头,看到韦春龄正穿着他来时的衣服,微笑低头看他。
韦景煊迷糊地说:“你……”
韦春龄一把拉起他,说:“走吧。”
韦春龄即使着女装,也是英气勃勃的。她拉着弟弟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吩咐车夫:“去八大胡同。”
韦景煊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没注意他姐姐又和车夫说了什么。直到车走上八大胡同的陕西巷,他才察觉了异样。
韦景煊打开车窗,往外探了探头,又缩回来。他有些羞涩地问:“春儿,你到底带我去哪儿?”
“这里你不认识?”
“我整天呆在王府,少有出门活动的机会,出门也只去几个地方,哪里能什么地方都认识了?”
“好,我告诉你,这里是八大胡同,京里凡叫得上名字的□□和相公,都聚在这块。我因会中任务,和这儿的群青班打过一次交道,认识了她们班主。今天,我让她找个可爱的女孩子专门服侍你。”
韦景煊脸涨得通红。他捂住双耳,仿佛要挡住韦春龄这些话。车一停,他就要冲下车子逃跑,被他姐姐一把捞回,按在车椅上。
韦景煊求饶说:“好姐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韦春龄毫不通融:“你每天早上睁眼后干的事,以为我真不知道?小钩子都如实向我汇报了。”
“那死丫头……”
“我看你和一般男孩子也没什么不同。黄明堂告诉过我,他有一段时期,也特别敏感焦躁,那时他喜欢的一个女孩和别人跑了,他天天失魂落魄,后来他老子带他去疏通了一下,才好了。”
韦景煊又想去捂耳朵了,他急得直跺脚:“春儿,春儿,你一个女孩子家……”
车夫在外面催:“下不下车?”
“马上。”韦春龄应付完车夫,牢牢盯住弟弟,“你怕什么?你喜欢的女孩要嫁别人,你无可奈何,心里难受,我才带你过来。你就当是接受一种治疗。我只带你来这一次,有没有效,要不要继续,我可不管。你怎么说?”
韦景煊听到说那木要嫁人,心中又是一痛,他想:“也是,我现在回去,也不过一个人痛苦。我既舍不得她,又不能为她做出改变,这样没头没脑地挣扎下去,我怕不是要疯了。”
他的右手,不知怎地就抽搐起来,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心中害怕,握住了自己右手,深吸了几口气。
韦春龄一直鼓励地看着他。他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好,我就当是药,先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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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龄把弟弟送入了群青班,自己坐车回四合院。车行到一半,“哗啦啦”地下起雨来。
车快到家门口时,青石地板上已积了几寸高的水。韦春龄没带伞,她从车上跳下来,踩着水往里跑。一个年轻女孩撑着伞,站在她家门口发呆。
韦春龄敲打大门时,转头看了眼女孩,原来是那木。
韦春龄前后左右看看,诧异地说:“你一个人来的?”
那木流海上沾了一排水珠,眼睛仿佛透过一层水帘看着她,朦朦漻漻。她点了点头,说:“我来找景煊哥哥,他在不在?”
韦春龄虽经常出入庆亲王府,但和那木没单独说过话,她自己觉得,两人只是比陌生人更近一层的关系,尚谈不到相熟,况且“男女有别”,她怎么就一个人冒雨来找自己了呢?但她突然想起刚才韦景煊对她说的话,不由得低头抿了抿嘴角。
陌青听到敲门声,跑来开门。韦春龄先把那木拉到屋中。那木的伞大,她又穿着韦景煊给她定制的长筒套鞋,所以没怎么淋湿。韦春龄可是湿了一半。她让那木在客堂间稍歇,她进去擦干身体,换上韦景煊留在她这儿的一套衣服,也不梳头,散开了头发,去见那木。
那木本来一脸忧愁,看到她眼睛一亮,差点拍起手来,她说:“大阿嫂,你真好看!”
韦春龄揉揉她的头:“孩子气。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见个男孩?被你阿玛和额娘知道,又要挨骂。”
“我料定你也在这,他们若发现,我就说来找你的。”
“你也学机灵了。可惜,景煊不在家,他刚去一个朋友家玩了。”
那木垂下头,那股忧愁的情绪又包拢住她。
韦春龄回想了下那木以前的样子,似乎是直来直去、活泼勇健,甚至有几分莽撞的,反正绝不是现在这样子。她不禁有些同情她。
那木伸手,从袖囊中取出一只螺钿漆盒,她把盒子放在桌上,说:“他不在也许更好。我虽然下定决心跑过来,真见了他面,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韦春龄伸手要开盒子,那木按住了她的手,“大阿嫂,你先别看。你帮我把这只盒子,转交给他吧。”
“这里面是什么?”
“是信。”
“信?”
那木粉团子一样的脸上浮起些红晕,露出只有第一次恋爱的少女才会有的笑容,羞涩又骄傲,她说:“我从景煊哥哥在月仙窟为我出头那天起,就开始给他写信。不过我没寄出,所以他也没收到。可惜,只写了二十四封,以后就不能写了。”
那木忍下了一声呜咽,神情又坚决起来:“大阿嫂,你把这些信给他,等他全部看完后,你代我问问他。如果他看了这些信,对我也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感,我便和家中决裂,也断不会再嫁旁人;如果他对我只是心生同情,或者一无所感,那就当一个痴丫头,因他做了场梦,如今把梦的碎片还给他,烦他一把火烧干净,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那木说了这些话后,就不再耽搁,问陌青拿了自己的伞,起身离去。
韦春龄忙让陌青送她回王府。
那木一走,韦春龄便打开了那只螺钿漆盒,看起小郡主写给她的信来。
信用鎏金的信封封好后,又在外面扎了大红的蝴蝶结,乍看倒像结婚喜帖。
韦春龄随便抽了两封信出来,一目十行,不知不觉间变了脸色。
这时候,脚步声响,韦景煊回来了。韦春龄抬头盯着他。韦景煊怕她责问,自己先讪讪一笑,抢着说:“我可是听你话,坐了好一会儿才走的。我心里全是那木,实在没法和她们干那事,要不下回……”
韦春龄“噌”地站起,一手抓了封信,一手抓住弟弟,她说:“对不住,是我轻看了那小女孩的感情。她刚刚来过这里,把她写给‘韦景煊’的信留下了。她应该还没到家,你这身装扮正好,快去追她,追到她,就告诉她,不忙结婚!”
她把信塞进弟弟手里,推着他出门。韦景煊一手抓信,茫然看着她。她一跺脚:“还不快去?她若现在出嫁,你一定会后悔的。”
韦景煊拔腿就跑,边跑边低头看信。
信上写的,无非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对心上人的一往情深,虽然看不到人,但凡所见,凡所闻,无不连系到这人身上。这份少女情怀,便没有这些文字,韦景煊也已明了;有了这些文字,更是栩栩如生,令人动容。
雨已经差不多收住了,几丝阳光冲破浓云,斜落到街上,清晰地划分出光与影的空间。
韦景煊看到前面靠墙处有两个女孩在走,其中一个还给另一个打着伞。他冲上去几步,叫说:“那木!”
那木蓦地听到这声喊,心头一震。她急急回身,看到半湿的韦景煊就站在离她十步远处。这是她认识韦景煊后,第一次看到他本来的样子,不过她不知道。谁又知道呢?一条从天而降的光柱恰恰穿过两个人的中间,他们都落在阴影中。
那木看到韦景煊手中的信,脸无血色,她又害怕又期待地看着韦景煊,好像囚徒听候法官的判决。
不管事后回想起来,初恋多么肤浅而荒唐不经,对有些人来说,第一次的动心,确实有翻天覆地的巨大力量。
韦景煊和那木此时,都像是陷在命运齿轮的某个凹槽里,除了自身的挣扎,再看不到其它了。
终于,韦景煊开口了,他说:“那木,听说你要出嫁了。祝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