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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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重回正轨
韦景煊换好衣服后, 心里多少还有点不自在,但他想像那木看见他时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痒, 急急推门走了出去。
韦景煊来到那木房前, 敲了敲门。当地找的一个女佣徐妈来开门, 说小姐刚起床, 还在梳洗。
他在外面走廊上等了会儿, 努力回忆韦春龄扮他时风姿飒爽的样子,力图贴近。
他正等得心急,徐妈又出来了, 笑着让他进去。
韦景煊不知道第几次进这间屋子,但这时心跳加速, 血流沸涌, 只要想一想那木含情脉脉地看他, 对着他本人叫“景煊哥哥”,他就浑身发颤, 腿软难立。
那木在窗旁正襟危坐。她听到声响,回头看了韦景煊一眼,眼神复杂,却一点没有韦景煊期待的似水柔情。她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韦景煊一愣, 随即笑着凑上去, 说:“妹妹今天起得真早。”
那木依旧淡淡的:“我想着你昨天跟我说的话, 没怎么睡。”
韦景煊一愣:“昨天时间紧迫, 我没来得及答复你……”他忽然瞥到徐妈, 不好意思起来,便打发她去外面买早点。
徐妈走了, 韦景煊还没开口,那木却奇怪地问他:“你怎么只让徐妈妈带我们两个人的早饭?大阿嫂的呢?”
韦景煊解释说:“她有任务,昨天趁夜混出城了。”
“什么!”那木一下子跳起,把韦景煊也吓了一跳,“她……她就这么走了?官兵不是把城门关了,她怎么出得去?亏你还是她亲弟弟,怎么忍心让她为你涉险?”
“她怎么是为我涉险?她有她自己的理想……”
“呸,我最了解她不过,她有什么理想?她不过想帮你的忙……唉,也不知她顺利出城了没有?”
那木既担心“韦春龄”安危,又恨“她”不辞而别,激动得涕泪齐下,语无伦次。韦景煊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呆呆的,竟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徐妈买早点回来,奇怪地看着他们,又告诉韦景煊,下面来了个人找他。韦景煊让她好好安慰小姐,他趁机脱身。
韦景煊一边思索着那木神奇的转变,一边下楼,在楼梯的尽头,看到了秦逸民。
韦景煊忙将秦逸民让入房中。他心下惴惴,不知秦逸民怎么会出现在成都。
秦逸民自己说了来意,原来京里关于“成都血案”、川民暴动之事已经流传开来,洪门也听说四川总督拘捕了蒲殿俊等保路会人士,在和同盟会沟通后,决定由秦逸民率一众会中兄弟,前来四川支援。
秦逸民说:“我在城外遇到曹笃和黄明堂,他们说你留在城内,想法搭救蒲殿俊等十三人,我便自告奋勇,进城来帮你。”
秦逸民行色匆匆,饭也没来得及吃,韦景煊把自己的早点让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心中不禁犯愁,他想:“曹笃几次强调救蒲殿俊等人,现在秦逸民也来说这事,但我一介白丁,又不认得总督,怎生救人?若春儿在,她还能飞檐走壁,劫狱抢人;偏她走了,留我下来……哎唷,秦逸民惯来喜欢动武,他来见我,别是建议我和他搭伴劫狱。”
秦逸民不知他心中所虑,他吃着早点,忽又想起一事,问说:“令尊还在上海吗?”
韦景煊说:“他一直在杭州养病,偶尔回上海住阵子,和友人聚聚。”
“那现在两广那边的事,是谁在管?”
“爹名义上还是两广总督,实际事务,由我两个哥哥代管。师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听到说,这次赵尔丰将事情闹大,朝廷很不满意,新内阁似乎有意把被摄政王弹劾的袁世凯重新请出山,摄政王那边则打算调派令尊来管这摊子烂事。”
韦景煊听到这里,脑中瞬间划过一道流星,他按捺下兴奋,将一个新冒出的念头暗中反复打磨成型。
秦逸民一吃完饭,果然向徒弟提出劫狱救人的建议。
韦景煊说:“劫狱不难,但我留在城内,除了搭救蒲殿俊他们外,还有一项任务,便是监视赵尔丰,随时将他的举动报给给笃哥他们,所以,我想先试试混入总督府。”
韦景煊将自己刚想出的计划跟秦逸民一说,秦逸民立即表示赞同。
韦景煊这就和秦逸民一起去总督府。出门之前,他本来还想和那木道别,但想起她今晨的反应,不禁心情复杂,放弃了去找她。
韦景煊骑了韦春龄留下的马,秦逸民借了客栈的骡子,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总督府。
韦景煊对上次经过总督府时的所见所闻,仍旧心有余悸,好在府门前尸体俱已搬走,那可怕的燃烧艾叶中夹杂的血腥味似也了无踪迹。
韦景煊下马,对门公表示要见总督。
门公见他衣着虽不是特别奢华,但气质矜贵,谈吐温雅,倒也不敢小觑,问他是哪位。韦景煊说:“你就说,两广总督韦守中之子,前来拜见赵伯伯。”
门公进去后不大会儿功夫,就有人出来,领韦景煊他们进去。
韦景煊像确认随身钱袋似地回头看了眼秦逸民,秦逸民冲他眨眨眼。韦景煊心想:“有他跟着,即使不幸被赵尔丰窥破真相,我应当也能全身而退吧。”
赵尔丰正忙着处理公务,他听说韦守中的儿子要见他,很是诧异,然而见面时,他已经熟稔地露出笑容:“这位是韦大人的公子吗?瞧我这记性,只记得韦大人有两位公子……”
“不,他有三位。”
“哦哦,你想必是第三位了。”
“不才景煊,正是第三位。”
赵尔丰让人上茶。韦景煊毫不拘束地坐下喝茶,秦逸民垂手站在他身后。
韦景煊一脸天真纯朴,先恭维了一番赵尔丰,说他处理前些日子的纷乱真可谓当机立断,把赵尔丰捧得有几分飘飘然了,他又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偏捡了这种时候来到成都。
赵尔丰说:“说起来,贤侄现任什么职务?”
“惭愧,我还没有任何官职。”
赵尔丰一下子又疑心起来:“我没记错的话,两位兄长各有职务,怎么大人不替贤侄也谋个一官半职?”
“唉,别提了。这一来,我爹虽得老佛爷恩宠,官复原职,但也成了惊弓之鸟,近年隐居江浙一带,关门养病,极少参与政务。二来,他为了一些事,和我生气,把我赶出家门,至今也未原谅我。”
赵尔丰听他说的韦守中近况,和他所知相近,又多信了他一分:“贤侄怎么得罪老大人了,被他赶出家门?”
韦景煊脸一红,有些扭捏。赵尔丰心里不由得一动,莫名觉得眼前人有点女儿之态。韦景煊说:“实不相瞒,小侄为了庆亲王府的小郡主,不听父言,在京中逗留数年。伯伯或许知道,我爹和庆亲王间有些误会,两人都固执己见,我爹固是不同意我娶这位小郡主,庆王爷却也绝不肯将女儿下嫁于我。小侄不愿再在京里蹉跎年华,也怕庆王爷将女儿另嫁他人,所以不久前带了小郡主,逃出京师,来到此地。”
赵尔丰心说:“这倒想不到。”
韦景煊继续说:“我们进城之日,正巧遇到伯伯惩戒刁民,小侄听落脚的客栈伙计夸赞伯伯所为,不由得又是敬慕又是感动,心中便想来投奔伯伯。小侄从小在将弁学堂上课,也算小有所成,只是怕伯伯嫌小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肯收容,所以犹豫不决。近日,小侄闻知许多愚民受匪党煽动,齐齐聚集城外,欲待攻城。小侄担心朝廷援兵未至,伯伯孤掌难鸣,这才老了脸皮,前来求见伯伯,希望能为伯伯稍尽绵薄之力。”
赵尔丰笑说:“难得贤侄肯在这个时候赶来助我。待贼党平复,我一定将贤侄的功劳申报朝廷。”
韦景煊连连摇手:“小侄不敢奢望上达天听,若果真能为伯伯效力一二,伯伯只要肯在我爹和庆亲王面前美言几句,小侄便感激不尽。”他说着站起身,向赵尔丰连连鞠躬。
赵尔丰捻须微笑,要他不用客气。
两人心里都十分得意。韦景煊得意于自己几句话,就成功赢得赵尔丰的信任。赵尔丰则得意于自己的好运气——他武力镇压请愿群众,反惹得四川人齐来围攻成都、反抗朝廷,他对未来仕途本已不抱希望,谁知韦守中和奕劻的两个孩子竟会在这时候前来投奔他。赵尔丰想,这种公子哥儿般的人,帮忙是指望不上的,但对他略施恩惠,就相当于卖了那二位一个人情,怎么也是有利无害。
想到这里,赵尔丰更加亲热了,他问韦景煊他和小郡主现住何处,这就要他们搬入总督府居住。
韦景煊说:“多谢伯伯厚爱。只是那一日,我和小郡主曾驱车经过总督府门前,她被吓着了,接连几天身体不适。我今天也是瞒着她过来的。等我回去,好好开导她一番,明天亲自带她过来给伯伯请安。”
赵尔丰想了想,说:“也好,你先回去,把东西收拾好了,明天我派人来接你们。我这儿正在用人之际,你能想着我,我十分感激。你告诉小郡主,不必拘束,把这里当你们自己家就好。”
韦景煊又谢了几句,告辞离去。他心里想:“可是你自己让我住进总督府的。我每日在你身边,还怕不能叫你乖乖地听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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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龄趁夜和曹笃、朱元慎几个混到城外,在一家农宅中草草睡了几个小时,天一亮,便被曹笃派人叫去开会。
韦春龄图方便,仍是一身男装,但为了区别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她稍稍画了下眉毛。
昨晚伸手不见五指,她到时也没怎么注意周围,现借着朦胧天光,她看到密密麻麻的身影,歪七歪八地倒在地上,真正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这一片身影,沿着城墙蔓延开,像人肉堆积的护城河。
曹笃他们昨晚也在野外露宿,今天找了个高地开会。曹笃见到韦春龄,便问她:“春龄,晚上睡得还好吗?”
韦春龄点点头。她平时出任务,都是和大伙儿同起同卧,昨晚竟一人霸占一屋,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与会之人,除了曹笃、朱元慎等刚从城内出来的,还有黄明堂等在外组织的。黄明堂看到韦春龄,便要扑过来抱她,被曹笃伸手挡住。黄明堂招呼说:“小景,你过来!”
韦春龄微微一笑,并不过去。
曹笃说:“你叫人家什么?”
黄明堂这才觉得不对劲。他仔细看了看韦春龄,又不确定地看看曹笃。
曹笃笑说:“你又看我做什么?”
朱元慎说:“好了,你别逗他了。明堂,这不是小景,是小景的姐姐春龄,现在也是我们会中人了。”
黄明堂“啊”了一声,想起是听韦景煊说过这么个人。他稀奇地上上下下打量韦春龄,不敢再问她,转头问曹笃:“小景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出来?”
曹笃说:“小景留在城内,另有任务。”
黄明堂一皱眉:“已经确定端方带了鄂军,从武汉过来了。”
曹笃点点头,不说话。
韦春龄插口说:“侯英廷也来了吗?”
黄明堂说:“来了。”
曹笃依旧不说话。
黄明堂急了:“不是说好了,找人去刺杀端方,给我们争取时间攻克成都的吗?”
曹笃这才看了他一眼:“你的话,我都转告小景了,只是小景在城内还有重要任务,不能轻易离开,所以他建议我们,由他姐姐代他去行刺端方。”
与会之人无不讶异非常。黄明堂张着嘴,嘴里好像含了一只大鸭蛋。曹笃苦笑:“你没听错,这是小景的建议。”
黄明堂收敛了下惊讶,维护说:“小景不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人。他这么建议,必有用意。”
曹笃忙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听取他的建议,把他姐姐带出城来了。”
黄明堂再次看看韦春龄,为难地说:“你……你弟弟真让你去代他刺杀端方?”
韦春龄见他对着自己全不是往常肆无忌惮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好笑。她一本正经地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黄明堂说:“你知道端方是谁吗?”
韦春龄暗中撇了撇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手握重兵,人在军营之中,你要怎么接近他?”
“我还没想好,等我找到他后再说吧。”
黄明堂顿了顿,大着胆子说:“你……不是打算舍身成仁吧?我们虽想阻止端方的军队,但……”
韦春龄忍笑,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黄明堂一愣,还是走了过去,心中却忍不住想:“小景说他和他姐姐不是双胞胎,只是长得有些像。这哪是‘有些像’,根本是一模一样了。”
他因面对长得和他信任的同伴“一模一样”的人,失于防备,脚下被韦春龄绊了一下,仰面跌倒。
韦春龄等他跳起来,说:“这次可站稳了。”
“开什么玩……啊!”
韦春龄右手“双龙戏珠”,作势要挖黄明堂双眼,趁他闪避分心,一个扫堂腿,又将他踢倒。
黄明堂又站起来三次,然后被放倒了三次。
大家知道黄明堂是洪门出身,手底下有些功夫,见他被个姑娘家不费吹灰之力地连着绊倒五次,不禁诧异。黄明堂自己也觉察到不对,略微示弱。
韦春龄马上往后退了半步,向他抱了抱拳,按江湖规矩行了礼,她说:“小景跟着洪门的西阁大爷秦逸民师父学功夫,我跟小景学功夫,我的身手,可不在他之下。更何况,杀人,也未必定要动武。我在庆王府潜伏四年,探听得情报无数,最后全身而退。这位哥哥,还要怀疑我的本事吗?”
她说自己功夫源自洪门,打消了黄明堂心中的不快;又借打击黄明堂,解了其他人心中的疑虑。
黄明堂红了脸,笑说:“是我多虑了。小景厉害,想不到他姐姐比他还来得。”
曹笃说:“小景放心让春龄去刺杀端方,肯定是对他姐姐有相当信心了,倒是我们狭隘了。”
其他人也来圆场,并要求大家谈谈今后的作战计划,揭过这一篇。
黄明堂展开一幅随身携带的地图,详述起如何组织民众,进攻成都来。
诸人各抒己见,唯有曹笃默默不语。他等众人告一段落了,才说:“我在城内见过赵尔丰调兵遣将,他也是个狠角色,既然一手造成了血案,怕是不会轻易妥协。我们若不能给他致命一击,也许反而坏事。”
有人说,十几万人一齐攻城,吓也吓死了他。众人大笑。
曹笃摇摇头,忽瞥见一旁韦春龄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春龄,你也可谈谈你的看法。”
韦春龄听他主动邀请,便不客气,说:“赵尔丰手下驻兵不多,可也不少,他们又有□□和大炮,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反观我们这边,人数虽多,但临时成军,又没武器,所谓攻城,不过是送去给人当炮灰。”众人发出反对的声音,韦春龄只作没听见,继续说,“依我看来,与其这么多人冲上去供人屠杀,不如分流,先去将周围其它州县占了,孤立省城。这么做的好处有三。第一,我们人多,瞧这趋势,这两天还会更多,分流后更便于组织和领导;第二,其它州县不若省城牢固难攻,我们可以发挥优势,用人海战术拿下;第三,川省大片州县独立,势必对清政府和赵尔丰造成巨大打击,若清军援兵跟不上,赵尔丰没准会主动开城投降。”
对她这番话,曹笃暗暗点头。但黄明堂和朱元慎对即刻攻克成都信心十足,仍旧主张集所有人之力,大举攻城。其他人有赞同韦春龄的,有犹豫不决的。
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投票决定。六比三,还是按原定计划,攻打成都。
这时,原先躺在地上的人纷纷醒来。
会议结束。韦春龄和大伙儿一起啃了几个包子,又听曹笃一番嘱咐,就准备上路。
黄明堂啃包子时,不时偷看韦春龄一眼,待她目光转过来,又忙转向别人,扯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韦春龄觉得好笑。她用墨水笔在掌心上写了“王八蛋”三个字,在经过黄明堂身后时,装着绊了一跤,手在他背上撑了撑。黄明堂完全没有以往的警觉,一脸真诚地关心她:“你没事吧?”韦春龄摆摆手,飞速离去。
韦春龄成功完成了一桩恶作剧,心情极好。她拿着曹笃写的条子,去领了匹健壮的好马。她骑马离开时,正好与秦逸民他们交错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