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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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药和蛊
韦景煊好像掉到了一个湖里, 眼前的情景如一幕幕和意识断裂的哑剧,直演到韦春龄出了手术室,大夫告诉他们, 子弹已经取出, 病人脱离了危险, 他才浮出水面, 喷出几口积水, 重新感到了世界的运转。
韦景煊抓着韦春龄的一只手,蹲在她床边痛哭了一场,胸中淤塞通了。他这时才注意到, 房里还有另一人。
侯英廷双手抱胸,靠在墙上, 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上闭目昏睡的人。
韦景煊心里盘算了一下, 勉强站了起来。他的腿上传来一阵阵酸麻, 他皱着脸走过侯英廷身旁,对他说:“我累了, 先去睡会儿,等她醒了,劳烦你让人来叫我一声。”
侯英廷半天没作声,他险些以为他没听到,他却突然点了下头, 说:“你去吧。”
韦景煊看看他:“你会好好守着她的, 对吧?”
这次, 侯英廷迅速投来尖锐的一瞥。
韦景煊笑说:“你要是也累了, 我就去找别人来照顾她。春儿人好, 同盟会中,应该有不少人很乐意照看她。”
他说完, 留下侯英廷自己去思索,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房间。
他们仍住在总督府,只是现在,“四川总督”这职位名存实亡,实际成了新任四川军政府都督侯英廷的行辕。韦春龄躺的房间,在原赵尔丰、现侯英廷居住的大屋边上。
韦景煊离开韦春龄的房间,走没几步,突然一惊,想天什么时候亮了?难道已过了一晚上吗?这时,他看到那木在徐妈陪同下正朝这里走来。
那木披着毛茸茸的斗篷,双手抱了只精致小巧的汤婆子。徐妈一手给她打伞,遮挡飘扬的雪霰,一手拎了只三层饭盒。
韦景煊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岁月静好的庆亲王府。
但这一错觉很快消失,韦景煊暗叹口气,走去拦住了那木。
那木双眼浮肿,眼里满是淡淡的血丝,她说话声音也好像哽咽:“她怎么样了?”
韦景煊说:“她迷迷糊糊地醒过几次,要喝水,现在又睡过去了。”
“已经脱离危险了吧?”
“大夫说没事了。”
“谢天谢地!”
那木说完这句,好像就和他无话可说。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立了会儿,那木又要走,韦景煊说:“你要去看她吗?她还没醒呢。”
“我知道,但她总会醒的。我让徐妈给她煲了黑鱼汤,我等她醒来,亲自喂她喝下去。”
韦景煊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这熟悉的动作让那木恍惚了一下,但韦景煊接下来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他说:“你还是别去了。侯英廷陪着她,她醒来后,只会看到侯英廷。”
“你什么意思?侯英廷……那个叛徒,和她有什么关系?”
“侯英廷是朝廷的叛徒,却是同盟会的功臣呢。他和春儿早就定下婚约,因春儿一心革命,才拖到现在。现下两个人既到了同一阵营,我们大概很快,就能吃到他们的喜酒了吧。”
韦景煊见自己一番话产生了喜人的作用,那木先是震惊,继而沮丧,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快感。
这时,甘熊和孙立带着一个精瘦的男子穿院过来。甘熊和孙立看到韦景煊,各自招呼。
韦景煊问他们要去哪里。
孙立指了指身后男子,笑说:“这位是成都第一药膳师王锦城的得意弟子王钥华。侯大哥让我们去找王锦城来给韦姑娘定制菜单,调理身体,王锦城出远门了,幸好他的弟子替他看家,我就把人请来了。”
王钥华对此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孙立“请”人的方式似乎未得到本人的认同。
韦景煊等他们进了韦春龄的房间,他得意地对那木说:“看来,你这汤也用不着了。难为侯英廷想得周到……哎唷,你别哭啊。”
那木的眼泪像滚珠子一样掉落,她本来要擦,见韦景煊惊慌,索性由着性子哭开了。
韦景煊后悔自己故意刺激她,求饶说:“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那样说话。我见你老是惦记春儿,心里不舒服……你别哭了,这些汤赏给我喝,好不好?”
那木闻言,马上命徐妈打开饭盒,她伸手将里面的饭菜并汤一起取出,倒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她冷冷地看了眼大受打击的韦景煊,甩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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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景煊走后没多久,韦春龄就醒了。
她睁着眼睛,听外间几个人压低声音交谈。谈话很快结束,侯英廷走进来,看到她,一愣之后,现出喜色。
韦春龄问说:“我弟弟呢?”
“他很好,一点没事,现在自己房中补觉吧。”
韦春龄松了口气,又问:“赵尔丰死了?”
“死了。”
“现在四川军政府都督是谁?”
侯英廷叹了口气,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颇有些责备地说:“你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回来,关心弟弟也罢了,旁的事和你有多大干系?你不能多担心点自个儿?真叫人看着来气。”
韦春龄听他语气亲昵,先是有些高兴,稍微一想,又觉得心惊。她顿了顿,说:“我是该叫你侯都督了吧?侯都督,你是我什么人,这样子对我说话?”
侯英廷静静地注视了她会儿,说:“抱歉,我的确无权这样关心你。”韦春龄别开脸,不去看他。侯英廷说,“朝你开枪的人,我还没有抓到,你自己有什么线索吗?”
韦春龄摇摇头:“没有。不过那人不是朝我开枪,是朝景煊开枪。啊……”
“怎么了?”
“突然想起件事。”
韦春龄将在北京公使馆遇见苏菲,并韦景煊后来又为运送炸弹和她起冲突之事,全说了出来。
侯英廷双眉紧锁:“怎么现在才想到告诉我?”
韦春龄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其实这次重遇侯英廷后,她几次想跟他说这事,但时机总是不对。后来她知道他再婚了,想侯英廷和苏菲两人天南地北,已经没有瓜葛,他现在重组家庭,春风得意,又何必再去揭开旧日伤疤,惹他伤心呢?她也不知现在怎会突然想起苏菲来,且毫无障碍地便说了出来。
侯英廷好像一口深井,被人往里丢了块石头,“噗通”一声、涟漪几圈后,就悄无声息,也看不出对他有什么影响。
侯英廷仅点点头,然后让韦春龄好好休息,又叫人去通知韦景煊他姐姐醒了。
外面雪霰越来越大。甘熊没和孙立、王钥华他们一起离开,他在韦春龄屋外的院子内站着发呆。
侯英廷一出来便看到他,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甘熊惊跳了下,眼中满是戾气,待认出是侯英廷,才缓和下来,但身体仍旧微微哆嗦。
天已经很冷了,甘熊只在夏季穿的草编衣裤外披了件草斗篷。但侯英廷知道他不是因为冷才发抖。
侯英廷将甘熊带回自己起居室,在外间坐了,让人给他们倒来热茶。
侯英廷说:“你有事要对我说?”
甘熊放下双手捂着的茶杯,看了他会儿,忽然跪倒在地,向他磕了八个响头。
侯英廷皱眉:“有事说事,这是做什么?”
甘熊依旧跪着,含泪比划了通。
“你说要离开我?”
甘熊点点头。
“为什么?”
甘熊摇摇头。
“有人,让你不舒服了?”甘熊急忙摇头。侯英廷连问了十几个问题,均被他否定,坚称他是由于个人原因要离开,并非对现状不满,更非有人逼他走。
侯英廷说:“你也知道,我虽然赢了一仗,暂时被人推举为四川军政府都督,但四川境内战火仍频。我相助同盟会,原驻军中的清兵又对我不满。现在的局面,如骑虎难下,稍一不慎,我就可能变为下一个赵尔丰。所以,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你有何要求,尽可提出。”
然而,无论侯英廷怎样说,甘熊始终不动摇。
侯英廷气得直跺脚,指着他鼻子骂说:“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当初我救你一命,替你拔除蛊毒后,你对我发过什么誓来着?除非我开口赶你走,你一辈子供我驱策。你想走?我偏不答应!什么?我不答应,你便一直跪着?好,好,你要跪,滚去外边跪着,别碍我的眼!”
甘熊抹着泪去外面院子里跪下了。
侯英廷又生气又糊涂。
他出去处理了几件公务,中午时候回来陪韦春龄吃饭。甘熊仍跪在院子里。他看也不看,风驰电掣般从他身旁闪过。
韦春龄刚动完手术,只能用些流质饮食。侯英廷进来时,韦景煊坐在他姐姐床头,半扶着她,一口一口喂她。
侯英廷不由地感叹:“你们还真像。”
姐弟俩相视一笑。韦景煊似要走,侯英廷说:“我没什么事,你不用急着走。”韦春龄也说:“我还没吃够呢。”韦景煊倒不好做得太明显,只得留下继续喂他姐姐吃,心中琢磨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屋内一时只有韦春龄喝稀粥的声音。
韦景煊见侯英廷一动不动地坐着,便没话找话,问他甘熊怎么跪在外面。
侯英廷苦笑说:“他忽然提出要离我而去,我不同意,他便和我赌气,要一直跪到我同意为止。”
韦春龄奇说:“甘熊要离你而去?为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其实,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这样拖住他,也挺没趣的。”
侯英廷说着这话时,院里忽传来一阵类似野兽的□□。
韦景煊手一抖,问说:“那是什么声音?”
韦春龄不解地看着侯英廷。侯英廷听出了是甘熊的声音,刚站起来,有人敲门,孙立带着王钥华走了进来。王钥华手上拎了只保暖壶。
孙立进来就说:“侯大哥,甘熊跪在外面,我们一经过,他就挠自己的胸口,这是怎么了?”
侯英廷从慢慢合上的门隙间看出去,甘熊仍一动不动地跪着,刚才的□□似不是他发出的。
侯英廷说:“别管他了。小王师傅炖好汤了?”
王钥华从保暖壶中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碗色泽金黄的汤,端到韦春龄床前。
韦景煊探头看了一眼,说:“这汤太油腻,春儿现在还喝不了。”
王钥华冷冷地说:“这汤是十几味中药材熬出来的,没放过一点动物脂肪。”
韦景煊听出对方言语中讥刺他的意思,他本来还未从煲汤阴影中走出,立刻板脸说:“我就是觉得太油腻了。”
韦春龄说:“我刚吃饱,汤放着,我晚些时候再喝吧。”
王钥华“哼”了一声,要把汤倒回保暖壶,侯英廷制止说:“倒出来的东西,怎么还能倒回去?”
王钥华忿忿地说:“你们这是存心找茬?我可不惯服侍达官贵人,你们趁早放我回去……”
孙立听王钥华的话觉得难听,怕侯英廷生气,正要圆下场,侯英廷却似没听到这几句话,对王钥华说:“汤已经倒出来了,凉了可惜,不如王师傅自己喝下去吧。”
王钥华更怒,大声说:“我又没病,吃什么药?”
侯英廷说:“这也不是药,只不过是韦姑娘调养身体的药膳汤而已。”
“那不如你喝了吧?”
“也好。”
侯英廷走去拿汤碗,一拿没拿动,他看了眼王钥华,在他眼中看到了隐约的敌意,但他还是任由侯英廷拿走了碗。
侯英廷举起碗,喝下一大口,忽然嘴一张,口中汤全喷向王钥华脸上。
王钥华忙举双袖护脸,动作奇快,却露出破绽。
侯英廷在他膻中等穴点了一轮,王钥华双臂失力,垂落身体两侧,侯英廷一手扣住他下颌,轻轻一拉,下颌脱臼。侯英廷将剩下的碗中汤一股脑儿倒入他口中,确定他全部咽下,才让下颌复位。
王钥华形容大变,又恨又怕地瞪着侯英廷。
屋里其他人变生不测,也都愕然看着他们。
侯英廷对孙立说:“你把这装汤的保暖壶拿回厨房,拿火蒸干。这壶、煮汤的锅子,但凡接触过汤的器具,全部用当归液擦十遍后,找个地方埋了。你再让人在垃圾堆中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在厨房的东西。”
孙立答应一声,收拾了保暖壶和碗,飞快地离去。他经过甘熊身边时,甘熊低吼一声,又开始用手挠胸。
王钥华一张脸已憋成猪肝色,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侯英廷对院中甘熊说:“劳你驾,把蓝色瓷瓶给我。”
甘熊刚放下双手,听这话一愣,紧跟着站起,抖动了下双脚,朝这边跑来。他从身上掏出一只细长的蓝色瓷瓶给侯英廷。
侯英廷嫌恶地看看王钥华,说:“你喂他两颗。”
甘熊倒出两颗药丸,拍进王钥华口中,王钥华面色泛黄,昏了过去,人也随之倒在侯英廷脚下。
甘熊见侯英廷没有其它吩咐了,向他行了个礼,又要回去院中跪着。
侯英廷却突然说:“你走吧。”
甘熊浑身一震。
侯英廷说:“你还愣着做什么?我若再改了主意,就真不让你走了。”
甘熊一言不发,回身又向他磕了八个响头,把脑袋都磕破了一块。他也不顾流血,转身毅然离去,竟是什么也没带走。
韦景煊已经忍不住了,他观察了王钥华半天,甘熊一走,他便问侯英廷:“英廷哥哥,这人是不是在汤中下药了?”
侯英廷点点头。
“呵,我瞧他就不是好人。可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刚才拎着装汤的保暖壶经过甘熊身边,甘熊不是胸口发痒难忍吗?他以前中过苗疆的蛊毒,我虽保住了他性命,但下毒的人手法高明,用的是极为罕见的公螳螂蛊,这毒我没能尽解,所以他现下时不时还会发作,发作时便会胸口麻痒,但不会如刚才般激烈。”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甘熊中的是公螳螂蛊,若有人以母螳螂作蛊,公螳螂蛊一旦感受到左近的母螳螂蛊,会进一步激发自身的毒性。”
“啊,你见甘熊突然有那样的反应,就猜到附近有母螳螂蛊!”
“是的。还有一点,王锦城是我以前的绿林兄弟。我今早昏头昏脑地派人去请他,人一走,我才想起半年前收到过他寄给我的一封信,说他不幸背负了大量赌债,只能一逃了之,成都的店铺抵给了他的债主,让我来成都时,千万别再去那里找他,因为他留给债主的,全是假的药汤配方。”
“所以你早怀疑王钥华了?”
“一开始,我以为别人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王锦城的招牌,卖假药汤。但这小子做戏过了头,说什么王锦城从小收养他,手把手耐心□□他,我就起了疑心。加上甘熊那反应,又知道有人想谋杀你们,几下一凑合,可不就明白了。”
“这蛊也太巧了。”
侯英廷冷笑了一声,心想:“如果是同一个人下的蛊,那就不稀奇。”
韦春龄在旁听他们说了半天,忽问:“螳螂也能做蛊吗?”
侯英廷说:“一般螳螂无毒,不能做蛊。但有人以特殊法子养出了毒螳螂,将它与一堆其它毒物放在一块儿,毒螳螂只要能存活到最后,就能做成螳螂蛊。”
韦春龄说:“用螳螂做蛊的人,怕是不多吧?”
“绝无仅有。”侯英廷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见她一脸担心,便冲她微微一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是我的人,我不会白白看他去送死。”
韦春龄说:“我想你也不会。”
韦景煊猜不透二人的哑谜,正犹豫要不要问,孙立风风火火地从外闯入,他气喘吁吁地说:“侯大哥,我照你吩咐的去做了,你们猜我在厨房找到了什么?”
他不等人问,就把手上紧握的一块帕子摊开。帕子上是高火煮过后四分五裂、软趴趴的绿色残骸。
孙立激动又迷糊:“我在厨房垃圾堆里掏了半天,其它都没什么奇怪的,只有这玩意儿。大冬天的,哪里跑出只螳螂,还被人煮了个稀烂?侯大哥,你又是怎么知道厨房里会有不该出现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