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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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倒霉的卫队长们
那木收拾好了, 和徐妈一起叫车出门。
徐妈想到马上要去紫禁城见一位王爷,便坐立不安,生怕王爷厌恶她, 一见面就解雇她。
那木私奔后回来, 本来应该更怔仲不安, 但她在车的颠簸中, 脑子里全是韦景煊的事。
她在刚明白真相时, 的确怒火填膺。现在,她回想韦景煊适才的紧张、激动、惊愕和狼狈,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徐妈颇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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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也觉得不该捡这种时候胡思乱想, 她马上要见到奕劻,她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不告而别、一走半年?
但没用, 思想有自己的偏向性, 她想了两秒正事, 又忍不住回忆起韦景煊的点点滴滴,又是好笑, 又是惊讶。她想:“他扮了那么几年女子,旁人也算了,我和他亲密如斯,竟也一无所觉,真是瞎了眼。不, 我虽然不知他实际是男子, 却爱上了他, 还不算太瞎……”
车很快到了丁字街街口。这时, 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子。车身足有两米长短, 因转弯过急,车身往旁一歪, 车门开了,里面滚出来四五只长圆形袋子。有只袋子的束口绳松了,里面的豆子洒了一地。街口的路给挡住了。
车夫拉住马,回头看怎么回事。
从打开的车门里跳下来三四个内务府打扮的人,一个手里甩着鞭子,大声说:“庆大人定的皇粮,谁要敢伸下爪子,后果自负!”
原先好奇围上来看热闹的百姓一听,生怕惹事上身,忙躲了开去。因为街口被挡住了,有些人便另觅路而走。
偏偏那木的车要去东华门,只有经过这条街。内务府的人蹲在地上捡豆子,他们也只好等着。
那木探头从窗口看去,见认认真真捡豆子的不过一人,余人都在旁边说笑。除开那只已打开的豆子袋,其它的袋子横在地上,也没人理会。
那木让车夫和他们说说,搬掉几只袋子,让他们好先过去。
哪知内务府几人态度极蛮横。那个拿鞭子的手中鞭子一甩,鞭梢擦去了车夫鼻梁上一层皮。那人只说了个“滚”字,车夫便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那木气说:“你怎么就这样回来了?”
车夫一手捂住鼻子:“他们是庆大人的人。”
“那又怎样?庆宽是我朋友,你跟他们说,我这便是去宫里找庆宽呢。”
车夫明显不信,拖延了一会儿,实在受逼不过,也有点生气,他说:“大姑娘你消遣谁呢?要说你自己去说,我可不想再挨揍。”
那木恼恨地扯下手环要扔车夫,被徐妈拦住,说她去试试。
徐妈去了,和几个内务府的说了半天,唬着一张脸回来了。她嘀嘀咕咕地抱怨:“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回头有你们苦头吃。”
那木知道她也没能说动那几人。
这么一耽搁,地上洒落的豆子差不多捡完了。捡豆子的人抓起那只袋子,往四匹马拉车上送,车上伸出一双手,没抓紧袋子,袋子摔到地上,更多的豆子落了出来。
几个内务府的人一阵大笑。拿鞭子的冲那木的车夫大声说:“你们再等会儿吧,要不就干脆改条道走!”
那木又气又急,估摸奕劻应该已退了朝,快要出东华门了。
她这心念刚动,丁字街另一头,便传来齐刷刷的马蹄声。很快,一支神气活现的马队出现了。
几个路人笑说:“袁大臣,是袁大臣退朝了。”
此时的袁世凯,和早些时候出现过的袁世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时的袁世凯,虽然也建立了一些功勋,赢得了几多欢心,但依旧得小心翼翼地看上头眼色行事,所以他表面上放弃了北洋军的统帅权,在京城谋了个高官,和其他显要人士一起吃喝玩乐、纸醉金迷。他这样随从大流,也没能立于不败之地,反而给自己招揽了不少仇敌,以致于老佛爷前脚过世,他后脚就丢了官帽。现在的袁世凯,则身价倍增。北洋军始终只有一个主人,所以他从清廷手里收回了北洋军的正式统帅权。奕劻是个难得重情义的狐朋狗友,所以把他请回来,代替自己当内阁总理大臣。他军权、政权在握,满清皇族一门老小的性命荣辱,全在他一手掌握。而且,他不是不可以另有打算。
袁世凯骑马跟在他的卫队长们的马后面,心思仍旧摇摆不定。
孙中山那边催得很急,要他赶紧推翻大清,去南京即任新中国大总统。他今天打探了隆裕太后的口风。这位太后早已是惊弓之鸟,他可以像揉捏湿面团一样,将她任意捏出自己喜欢的形状。有太后和奕劻为他撑腰,清廷这边,问题已经不大。
现在最令他迟疑不决的,是同盟会和他在总统权限上的争议。孙中山几次催促他去南京,他却怕自己到了南边后,孤立无援,只能听同盟会摆布,到时,要么当个傀儡总统;要么被人过河拆桥,当了几天总统,就被人取代。
他是靠北洋军才能在一片沧海横流中占据主控位置,进可攻,退可守,而北洋军根基在北方,他不能听任人将他和他的军队分开,然后接手、分解他辛苦培植出来的军队。所以,他坚持要在北京就职。
那木听说袁世凯来了,心脏重重一跳,想:“这倒是个熟人,不如我先向他打听下阿玛的情况。阿玛要是今天心情不佳,我就改日再去找他。”
她恨车夫没用,双手撩起裙裾,跳下车子。徐妈忙跟她下来,问她去哪儿。那木说:“你不必多问,跟我来就是了。”
那木对身后车夫的叫唤置若罔闻,轻盈地踩着豆子,从几个内务府人身边穿过,朝袁世凯的队伍跑去。
那几个内务府的人变了脸色,大声叫那木回来。有一人追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徐妈被一个人抓住了,然而她手甩脚蹬,又在抓她的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挣脱了束缚,喊着“小郡主”,追了上去。
袁世凯的先导卫队长们看到那木狂冲过来,不由得勒住马。
那木怕后面的人追上她,只顾往前跑,没提防旁边冲出一个推板车的人。那人一身黑衣,头上蒙了只黑布套子,只露出眼睛和口、鼻部分。那人推的板车上绑了两只黑箱子,从中传出钟表的“嘀嗒”声。
因为受到那木的冲击,卫队长们已经有所戒备,他们看到这人、这车,大半在第一时间举起了□□,要蒙面人立即停止一切动作。
蒙面人却像没听到似的,仍旧推车往前冲。
卫队长们惊慌起来,有人朝天放枪,试图恐吓来人。恐吓无用,有人朝蒙面人开了几枪,枪没打中蒙面人,却把自己人吓到了。有人大叫:“别开枪!他推的是炸弹吧?万一爆炸怎么办?”有人大叫:“保护总理大臣!”……
蒙面人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很多人一齐大喊:“开枪!开枪啊!”
一排子弹飞来,蒙面人的板车竖立起来,挡住了子弹。接着,板车被投掷到先导卫队长们中间。
那木刚才被蒙面人撞倒在地,所以侥幸避开了卫队长们射向蒙面人的子弹。徐妈则没那么走运,两颗飞过来的子弹,分别打中她两处要害,她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命呜呼。
她倒下来时,撞痛了那木的肩膀。那木一手放在自己肩上,一手抓了徐妈的袖口,只呆了一呆,就听到有人惊叫,接着自己被一人提着领口,风一般地扯出去很远。
炸弹爆炸时的轰鸣,引起她耳内好一阵鸣响,她甚至害怕自己以后都听不见声音了。
她被人拖着,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多少路,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跟着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楼梯上跑。
一扇门开了,她被推进一间亭子间。她惊魂未定,打起冷嗝来。
推她进屋的蒙面人关上门,一把扯下头套,露出一张那木异常熟悉、又陌生的脸。
韦春龄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那木没敢马上认她。韦春龄笑说:“你口口声声还要加入我们同盟会呢,就这么一点小风波,瞧把你吓的。”
那木说:“谁……嗝……嗝……谁说我怕了……嗝……”
韦春龄说话间,已快手快脚脱下黑色衣裤,远远甩出窗外,她随即又将床上摆放好的一套收腰小礼服换上。那木不好意思地转开眼睛,等她转回来时,韦春龄连假发套也戴好了。
韦春龄照了照镜子,又转头看了那木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她出了亭子间,往上走几级台阶,到了一处飘着食物香气的大房间。
房间内有不多几张小桌子,铺了奶白色桌布,上摆着装饰精美的西洋餐具。餐盘中的食物大抵吃到一半,食客们都拥到了窗前,从三楼往下看。只有一位女客胆小,缩在座位上,另一位年轻男士站在她身边不断安慰。
那木认出这是开在丁字街上的一家番菜馆,模仿西洋餐馆的内部装饰,特意请了东交民巷那边的洋厨子来这边掌厨,原只为了给宫里当差的达官贵人们偶尔开开洋荤。谁知厨子手艺太好,竟做出名气,引来不少洋人订位。那木和韦景煊也在这里吃过两次饭。
韦春龄径直走到那位胆小的女客桌旁,拉开椅子,先让那木坐下,她再落座。
这是一张四人桌,女客和安慰她的男士,都点了餐,吃到一半。奇的是那木面前也摆了一份尚未动过的炸板鱼和咖喱牛尾汤。
那木认出男士是那次在韦春龄的四合院里见过的喻培伦。她觉得女客的脸也很熟,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啊”了一声,想起来她是韦春龄身边的丫头,好像叫什么“陌青”的。陌青知道她认出自己,冲她偷偷眨了下眼,又摇摇头。
喻培伦问侍者另要了副餐具,将自己的沙拉分了一半给韦春龄。
韦春龄尝了几口,问那木:“你不饿吗?”
那木想摇头,被韦春龄盯着,不知不觉点了头。
“那你快吃吧。”
那木不得已,动手切鱼。她听到韦春龄问陌青:“情况怎么样?他没死吧?”
陌青说:“没,死了十多个卫队长,他跑得快,估计就擦破点皮。”
喻培伦也坐了下来,笑说:“复生的炸弹威力刚刚好。这次,他应该吓得够呛。”
韦春龄瞪他:“嘘!”陌青也忙跟着瞪了一眼。喻培伦吐了吐舌头。
韦春龄造成的混乱,还在发酵。丁字街上的火已经扑灭,没护送袁世凯离开的卫队长们在爆炸后马上封锁了整条街道,挨家挨户搜索“蒙面人”。
食客们看够了热闹,纷纷落座继续吃饭。从他们高昂的谈论声,可以听出他们的激动。
有人吃完了要走,遭到阻拦,闹起来。
厨师出来安慰了大家几句,答应去找相关人员商量,让他们先调查这里。
果然,不久后,袁世凯的兵们就进入这栋房子。
一屋子食客,大多是洋人。兵们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那木不知自己怎么了,没法顺利舀起一勺汤,汤勺碰在汤盘上,“铛铛铛”的响,甚至引来了一名卫队长的目光。
陌青忽然一手包住了那木持汤勺的手,帮助她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几口气,送到她嘴边。韦春龄向卫队长一笑,说:“我妹妹她吓坏了,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呢?”
卫队长们商议了几句,忽然又有一个兵从楼下跑上来,手里抓了一堆黑布,看着倒像韦春龄几分钟前脱下来的。那木又紧张起来,当事人则浑然不觉。那兵说:“……在隔壁路口发现的。”
领头的卫队长向韦春龄他们行了个礼,又对厨师说了几句。厨师兴奋宣布:凡是他的客人,都可以自由离开。
一半人马上叫人结帐。一半人则依旧坐着享用他们的午餐。
韦春龄他们四个属于前者。他们走到丁字街头,那儿仍洒着一地黄豆和几只长圆形袋子,四匹马拉的车子却早已不见踪影。
那木跟着韦春龄他们走了一段,来了辆小轿车,喻培伦和陌青先坐了上去。
韦春龄奇怪地看看那木,说:“你跟着我干吗?”
那木不知所对。
韦春龄摇摇头,替她叫了辆车。那木连车也不会上了,韦春龄托了她一把,看她抖抖瑟瑟地坐好,心里有些话要问她,但同伴正等着,此地也不宜久留,她只好长话短说:“你住哪儿?”
那木不说话。
“你记得的吧?不记得就只好送你回庆王府了。”
“我记得。”
“好,那你自己告诉车夫。”韦春龄有些困惑地皱皱眉,“你振作点,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怕事的,今天是怎么了?”那木哆嗦了一下。韦春龄继续说,“对了,你和景煊说,我过两天离开北京,之后就去上海,你让他也快点完事,我在上海等他。”
那木想问你怎么知道景煊和我在一起,韦春龄扔了把钱给车夫,也不要找,一头钻进轿车,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那木报了地址,一路上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场梦。
韦春龄问她怎么了,这话好像当头一棒。她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抛开政治立场,她的确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成为一名女革命党,勇敢而机敏地完成组织交给她的各种艰难任务,获得一片惊叹。这幻想早随着成长淡化了,连同她的勇气一起,不过她一直没有察觉。直到今天,她身临其境,才从心底里明白了,她已经不是自己心目中曾经憧憬的女孩了。凭她,是永远无法成为像韦春龄那样临危不惧、勇敢机敏的人的,她的表现,甚至连陌青丫头都不如。
她何止没有勇气,她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关心时事。袁世凯刚刚遭受了一次暗杀,而她,对暗杀的目的和影响全不在意,她想的更多的,倒是徐妈的死。
被徐妈倒下时撞到的肩膀,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徐妈现在是她唯一能把握住的人了。徐妈一死,她可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车子停在四合院前,那木失魂落魄地下了车。
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放着两只箱子,看上去也有点精神恍惚。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到那木,顿时又惊又喜,又有点畏惧。
半晌,那人小声说:“你回来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问问你,能让我在你这儿借宿几天吗?”
车子已经走了,那木耳边却还听到马蹄飞踏、车轮辘辘的声响,吵得她心乱如麻,一个失控,就跑上去抱住韦景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