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了山丘，走到马路边，因地处偏僻，入夜后大路上来往车辆并不多。

他们等车等了十几分钟，才终于过来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许为立即拦下，然后和宋丽坐进了车里。

在闷热的空气中站得太久，皮肤突然触及到冷气，立即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许为跟司机说：“去双胜小区，”司机是个多话的人，听说他说去双胜小区，随口唠起那边几个小区的房价，以及他家亲戚谁谁谁在那儿买了房，然后又问宋丽怎么这么晚来这里。

母子两个在后排静静坐着，各自望向窗外，谁也没答司机的话。

司机尴尬地咳嗽了声，终于闭嘴。

车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宋丽轻微的啜泣声也听得十分明显。

许为偏头看向宋丽，见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来抹眼泪，他突然觉得车里很闷，说：“师傅，我开个窗，”也不等司机回应，就把车窗迅速摇下，一阵夹杂着汽油味的闷热的风汹涌进来……

“老太太太欺负人了，这么些年她第一次请我们去吃饭，我以为她愿意接受你了，到了那儿才知道，她只是想敲打我，但是为为，你别怪她，也别怪你爸，要怪就怪妈妈蠢，”宋丽说。

她今天特地去做了个头发，打扮得体体面面，还买了老太太最喜欢的正宗西湖龙井过去做客的，没想到却被羞辱了一顿。

看着街道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宋丽突然想起她刚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年，那时市区的楼房还没这么高，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跟着家里亲戚来这儿找工作，去面试第一份工作，就在写字楼下遇见许绍辉……

“我跟你爸在一起不是为了他的钱，我当年是真喜欢他，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他有老婆，直到怀了你，其实我是不想生下你的，那时我才20岁，我不想做别人的情人，我也怕我照顾不了你……”宋丽絮絮叨叨说起从前。

许为看着旁边闪过的车辆，眼神漠然，好似在听，又好似没在听。

他想起他自己的从前，那时他才八九岁，许绍辉和他妈感情尚佳，常来看她，没回来都给他买奥特曼玩具、积木，还陪他一起玩跳棋，他那时很喜欢爸爸。

只是常常见不到许绍辉，宋丽就骗他说爸爸工作太忙，忙着赚钱给他买玩具，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别人家的爸爸也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回家看望孩子一次，其余时间都忙工作。

直到初中，他和许耀一个学校，不同年级，初一的下学期他被四五个小混混围堵，为首的就是一身书生气，看起来三好学生的许耀。

那天在校外的某条偏僻小路上，他跟他们扭打成一团，也自此知道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原来这个带头揍他的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她妈妈只是某个男人“外面的女人。”

他的出生只是个错误！

那时许绍辉跟宋丽的感情已经走下坡路了，几个月半年才来看他们一次，宋丽自己还是个孩子心性，不太管许为，反而一心扑在许绍辉身上，整天只想着怎么笼络他。

也是那时，许为是私生子的传闻在学校愈演愈烈，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排挤他。

他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化，成绩逐渐下滑，经常跟李子阳几个“坏学生”出入网吧，没有了成绩光环，他也几乎被许绍辉抛弃了。

他想问问许绍辉，“你到底算不算我爸爸？”

从来没有问出口过，但是今天，他当面说出了他一直以来不敢出口的话，他说他没有爸爸，以后也不会再有。

反正许家也不稀罕他，他是“没家教，学习差，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不配叫那个老太太奶奶，更不配拥有半分他家的家产。

“为为，”宋丽说了一大通又绕回来，看向许为，“你理解妈妈了吗？我不是贪图你爸的钱，我是为了你，你拿到那些房子以后就衣食无忧了。”

许为呵的一笑，偏头看向宋丽，“没有那些房子，我们会饿死吗？”

“虽然不会，但——”

许为打断她，“我们可以租房子住，可以不用煮饭阿姨，初二到今年的压岁钱我都存在一张卡里，还有我卖游戏装备的钱，实在不行，我不读书了，我可以工作，妈，我们靠自己也能活下去，不需要他们的施舍！”

许为和之前那位帮他黑进隔壁市二中教务系统的程序员交情匪浅，从他那儿买过多次脚本，然后去拍卖行扫设备，低价买高价卖，赚了不少，而这些宋丽毫不知情。

“说什么胡话，为为，你不能不读书，不读书你这辈子就完了，知道吗？”宋丽语调激动起来。

前面多话的司机也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们小孩子呀，不知道生活的苦，有书读是好事，以后出息了，坐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工作，多舒坦，哪像我们，风里来雨里去……”

许为偏过头，幽幽看向车窗外，“我不想读书，不想上课！”

“为什么？为为，妈妈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因无聊，”许为第一次对宋丽吐露心声，“读书无聊，上课无聊，生活也无聊，一切都无聊，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宋丽理解不了他，在她看来，这就是许为不想学习找的借口。

“读书无聊，游戏才有意思是吗？”她有点生气了。

“游戏也无聊，”许为说。

“游戏无聊你还天天惦记？”

许为知道跟她聊不到一块儿去，身子往靠背上一靠，闭目养神，半个字也不说了。

“现在的孩子就喜欢打游戏，我儿子才上小学也这样，要我说，就该让游戏公司倒闭……”司机接过话头，和宋丽一起吐槽起来。

许为不耐烦得很，只想把耳朵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