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云觉得嘴巴里的苹果块都变成了生苦瓜，苦得她想哭：“妈妈，你什么意思，你连我也不想要了吗？”

莫小玲飞速摇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觉得自己愧对所有的孩子，自己没能给孩子创造出好的条件，她看着自己当年送走的女儿，如今被别人家养成了多才多艺的小公主，而留在身边的女儿跟着她吃了许多的苦，越发惭愧到无地自容。

她向女儿解释：“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也能在一个好的家庭里……如今肯定会过得更好。”

邱小云低头不语，没一会默默哭了起来：“你就是不想要我了！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莫小玲完全没料到女儿会这样联想，又是发誓又是安慰，好不容易将女儿哄得停下了眼泪，只是红红的眼圈一时半会消不掉，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邱小云紧紧地搂着亲妈：“妈妈，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好。”莫小玲听了这句，鼻头里的酸涩再也没法抵挡，也跟着落了泪。她知道孩子终将长大，终将远走高飞，好比她嫁做人妇的大女儿，外出打工对家没有一丝眷恋的二女儿，寻找自由不愿回头的三儿子……她最小的这个孩子，再过几年也会离开她的身边，永远在一起，像是一个诺言，又像是一句不能信的安慰。

邱小云忽然又道：“姐姐能这样，是她上辈子积了德，遇到了好人家。”

“什么？”莫小玲惊讶地看向小女儿，“你知道！”

她的小女儿竟然知道自己是双胞胎里的妹妹吗？她可从来没说过。

邱小云理所当然地道：“如果我不是妹妹，被送走的就会是我，对吗？”

她和谢晓凤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几乎不需要智商就能推断出来了，按照莫小玲的脾气和性格，当时一定是更为孱弱的妹妹会被留下。

“……诶，呜，都是你妈没用啊，啊啊啊！”

莫小玲猛地嚎啕出声，她胸腔里积累数十年的那些后悔和愤怒再也隐藏不住，借由崩溃的哭声传达了出来。她当年，高龄生完双胞胎时，实在是虚弱不堪，说不过，打不过的，只能无奈同意送走一个女儿……其实邱建业最开始想的是两个都送走，对外就说夭折，妹妹，也就是邱小云是她拼命恳求好不容易才留下的骨血。

可再看如今，她留下来这个女儿到底是对了吗？

邱建业从来不给家里的女儿好脸色，孩子生日买个玩具也不允许，她当初真不如两个女儿一起送走，送到别人家呢！

邱小云却无法接受这个假设，哭着质问母亲：“可是，如果姐姐没有幸运地遇到现在的爸爸妈妈呢？如果我没有姐姐那么幸运呢？”

邱小云从记事起就懂得家里最被期待和看重的孩子是哥哥，她甚至觉得，在父亲的眼里，他只有一个儿子，其他的女儿们，尤其是她，不过都是累赘而已，一直出门在外，只偶尔寄点钱，逢年过节都不愿意回家的二姐是家里的禁忌话题，好在早早出嫁的大姐时不时地会给她买衣服和礼物，哥哥对她也很不错，还有即使冷言乐语也会护着她的妈妈，她的生活才没有那么凄惨。

但这一切很快又被落榜回家的哥哥打破了，邱小云亲耳听到了父亲用自己的去留威胁哥哥，她在那一刻彻底明白自己的存在对父亲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十分恐慌哥哥最终会选择自由，不顾她的死活离开家里，她会像流浪狗一样去到一户新的人家，寄人篱下……

她怎么会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呢？

即使这里就是她货真价实的家，她也总觉得自己和母亲都是寄人篱下的存在，父亲和哥哥才是主人，哦，不过落榜后的哥哥也不再是主人了，父亲好像收回了自己赋予哥哥的宠爱和权利，将哥哥也贬成了和她跟母亲一样的“奴仆”、累赘。

知道谢晓凤这个姐姐的存在，是因为哥哥带给妈妈看的照片被她翻到了。

她不否认自己曾经羡慕过这个姐姐，但当她听到自己也有可能被送走的时候，所有的羡慕已经尽数消失，不可预知的未来，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她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全然凭借对方的心情好坏，邱小云那段时间做噩梦的时候，全是各种自己被虐待的想象。

她开始祈祷母亲能够多爱她一些，能够像多年前留下她一样继续留下她，因为哥哥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她无法再让哥哥为了自己忍受下去了……再有不多的闲暇心思，她开始为姐姐祈祷，希望姐姐永远不知道残忍的所有的一切，她的爸爸妈妈永远爱她。

“妈，我们都永远欠姐姐的。”

她的母亲虽然有着重重无奈，但也的确抛弃了自己的女儿，而她，作为后出生的妹妹，无形之中享受了优待，让姐姐去面对了更为凶险的未来。

莫小玲无力反驳也不想反驳女儿对她的控诉和质问，她忽然明白了，一切的一切磨难，于她自己，不过都是天道轮回的报应，她该受苦的，她的孩子会先后离开她，她应该接受和祝福这些孩子，未来的生活里，也该好好地呵护如今唯一留在她身边的孩子。

莫小玲想，她女儿说得对，她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未来该赎罪赎罪，该报仇报仇才是她最应该做的啊。

“小云，妈妈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姐姐，妈妈以后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莫小玲向女儿承诺，未来会好好对她，照顾她。

邱小云擦干了眼泪，再三确认后忽然带着希冀的眼神，低声道：“妈妈，我们不要去打扰姐姐的生活，以后等我也考上大学，跟我一起离开笼口村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不可告人的密谋。

“……小云愿意带着妈妈走？”莫小玲猛地被启发了一个新方向，声音都发了颤，难不成她也还有其他的出路可走吗？

邱小云认真点头，这是她想了很久的念头，大姐已经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庭，二姐和三哥也都追逐自己的人生去了，姐姐那头也无需担忧，她只要考虑自己和妈妈即可，她想离开笼口村，离开父亲的桎梏，也想带着妈妈一起逃离这压抑、痛苦的一切，不过前提是妈妈愿意。

“我愿意。”莫小玲猛地抓紧了女儿的手，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自己也能离开呢？从前是因为孩子，可如今，她的孩子只剩下一个小云了，她要跟着小云远走高飞！

“要离开的话，咱们得好好攒着钱，你爸手里握着我一半的钱，我得想办法拿回来。”莫小玲的声音也轻轻的。她就算生孩子生了这么多，地里的活也没有少干多少，加上家里的家务全由她打理，莫小玲理所当然地觉得，邱建业手里的钱，有一半是她的。

邱小云有些害怕地握紧了母亲的手臂：“那你不要跟他吵，我总怕他打人。”

“小云啊，别怕，哈哈哈，你爸啊，他已经……老了。”莫小玲说完笑出了声，邱建业要是正是壮年，她还真没有胆子撒泼呢，他一拳头能把她打得站不起来，可是啊，没有人能永远是壮年，比她大好几岁的邱建业已经走下坡路了，甚至脸上隐约有了老人斑，哈哈哈哈……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说一不二的邱建业了。

如今的他经不住折腾，也没精力折腾，所以才会屡屡妥协。

母女俩相视一笑，忽然都找到了人生新目标，离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