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支刺破黑暗的利剑，戮青苏怀揣着将那束属于他的光再度燃起的希望一步接着一步走向拔步床。

他在越罗跟前坐下，伸出双手捧起越罗的脸颜。

一缕微光割裂黑暗照在越罗的脸上，落日霞光般的绮丽当中，越罗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空洞宛如深井。

“阿罗……”

好似跌落井底，戮青苏不住心酸，轻轻呼唤越罗后缄默良久。

再度开口时，他的气息略有颤抖：“我知晓你并不属于这里……你或许生于后世，又或许来自另一个时空。”

即便此般结论于戮青苏现有的认知来说很是荒谬，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接受。

“你曾说，你早已自鬼门关走过一遭，又怎会惧怕区区死人……是啊，你已然进过一次阎罗殿，见过诸多恶鬼，自不会害怕鲜血淋漓的尸身。”

戮青苏也许自己永远也算不清，这一刻，他的眼底到底流露出多少柔情。

“可我还是心疼你，将死的苦痛，便是我也难捱，如此瘦弱的你，又是承受了多少惊惧绝望、历经剥魂剔骨之痛才得以浴火重生？”

戮青苏眼睑颤动，像是拿出了所有的气力，他将越罗一点接着一点揉进怀里。

“家。”戮青苏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曾有过一个足以令世人艳羡的家啊，在无数个梦里，我摸索着进入院落的大门，我的母亲依旧坐在窗前给我绣着手帕，我的父亲立在一旁透过窗子看着我的两个兄长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而我的阿姊……”

像是吞落千万根银针，戮青苏喉头一哽。

冗长且静谧的时间里，他没能再将记忆中的家描述下去。

“阿罗……闯入一个陌生的国度已然使你惊慌失措，这里也许让你如临深渊，可既无归路，不如放下。”

他将越罗的头放置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我知道，要将过往放下并非什么易事。你的高堂父母，你的兄姊弟妹，你的恩师旧友，你兴许还养有月精飞雀、忠犬狸奴……忘记这些需要很长很长的年月，不要害怕，阿杳会陪着你，瑾瑶会陪着你，展江会陪着你，越太师和蒋姨娘会陪着你，越铖会陪着你，我也会陪着你……”

就着灼热的心跳，戮青苏将声音放得极其轻缓——

“我们会给你一个家。”

袅娜如人形的烛影一颤，一如怀中的人儿，戮青苏倏觉心口瞬时被什么攥紧。

戮青苏感越罗有所反应，唯恐幻相，赶忙松了松怀抱垂头查看，但见越罗双肩轻颤，自生欣喜，但又恐惊吓了她，只得又将怀抱收紧了一分。

戮青苏低低呼唤越罗的名字，往后很长时间都未曾再说半字，他轻轻揉动越罗的青丝，直等她哭出声来。

低沉的抽泣愈渐猛烈，像是自深渊里爬出，越罗枯瘦的五指靠上戮青苏的衣襟，缓缓收拢，死死拉住了那根向她抛下的绳索。

她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守在门前的左瑾瑶闻得哭声，飞也似地奔向越达与越铖下榻的别苑。

本就辗转反侧的越铖听闻越罗有了动静，褪下的外袍也顾不得披起，边往外跑边往脚上将皂靴套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关春留雪。

越铖推门入内，见越罗窝在戮青苏怀里痛哭失声，正欲上前却被赶来的君迁子拦下。

“症结已解，痛快地哭出来才好。”君迁子对越铖道。

听闻君迁子如此言说，越铖明白越罗已无大碍，这才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随后赶到的越达见此一幕，亦感心中的千斤巨担得以落下。

“快回越府告知姨娘一声，让她宽心！”越铖吩咐阿杳道。

左瑾瑶不放心阿杳一人前往，遣了名男侍陪同，又使一名暗卫暗中护送。

阿杳到达越府，蒋氏果然未曾睡下，正心焦得在房内来回走动。直至听闻越罗好转，这才长舒了口气，扶着桌沿坐下身来。

灯影微澜，不知越罗哭了多久，戮青苏察觉怀里没了动静，小心翼翼松开怀抱，只见越罗掩着双目，整张小脸通红，两颊泪痕斑驳，眼睫上头尚且挂着未曾落下的泪珠。

“哭累了，让她睡吧！”君迁子给越罗号了脉，示意戮青苏放越罗躺下。

戮青苏为越罗盖好锦被，又伸手轻弹去她眼睫上头的泪珠，这才起身活动早已有些麻木的手脚。

“督主，卯时三刻快到了，您和越太师、越学士该动身前去上朝了。”左瑾瑶看了一眼滴漏，末了又提醒戮青苏道，“去之前记得将衣衫更换。”

众人这才察觉，戮青苏的前襟早已被越罗的眼泪给洇湿，似能拧出水来。

“迁子兄，左内侍，劳请二位悉心照料家妹。在下改日定摆酒席，以表谢意！”越铖对着君迁子、左瑾瑶两人做了个长揖，又到床前看了两眼越罗，这才跟着越达出去戮府，与更换朝服出来的戮青苏一道前去上朝。

越罗醒来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她试图睁开双眼，却觉眼里好似包着砂砾，原是红肿尚未消去。

越罗抬手揉了揉眼睛，唤了一声阿杳。

阿杳并不在房内，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的戮青苏闻声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来到拔步床前。

“眼睛疼。”越罗以为过来的是阿杳，伸手去拉戮青苏的手。

十指相触，越罗惊觉这只长满薄茧的手并非来自阿杳，刚欲收回却被戮青苏收在掌中。

“左内侍！”戮青苏高声朝门外喊了一声，待左瑾瑶进来，差她前去准备热毛巾送来。

戮青苏将越罗自床榻上头拖起，又将软枕往她腰后垫了垫，好让越罗坐得舒服些。

“我料想夫人醒来必定双眼红肿，早便煮了几枚鸡蛋以作敷眼之用。”到底是左瑾瑶行事周到，将用棉布裹着的鸡蛋递与戮青苏。

戮青苏接过鸡蛋，在越罗身旁坐下，轻轻为她敷揉双眼。

我自己来。

话到嘴边又被越罗咽了下去，温热的棉布下，那些沙砾正一点点融化。

“督主……”左瑾瑶看见，包裹鸡蛋的棉布被什么打湿，不住示意戮青苏。

“怎生又哭了？”戮青苏瞳孔微微一缩，稍稍捏紧了手里的鸡蛋。

“没什么。”越罗拿过戮青苏手里的鸡蛋，又对左瑾瑶道，“左内侍，我有些私事要同戮厂督单独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