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影美颜
作者:德兰Y | 分类:武侠 | 字数:22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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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尚书·无逸
作者:【先秦】周公
周公[1]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2]?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3]。相[4]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5]。既诞[6],否则[7]侮厥父母,曰昔之人[8]无闻知。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9],严恭寅畏[10],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11]。肆中宗之享国[12]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13],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14]。作[15]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16]。不敢荒宁,嘉靖[17]殷邦。至于小大[18],无时或怨[19]。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20]。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21]。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22]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23],克自抑畏[24]。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25]。徽柔懿恭[26],怀保小民,惠鲜[27]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28],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29],以庶邦惟正之供[30]。文王受命惟中身[31],厥享国五十年。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32],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33]: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34]。无若殷王受[35之迷乱,酗于酒德[36]哉!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37]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38]。”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39],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40],否则厥口诅祝[41]。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42]。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43]。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44],不啻不敢含怒[45]。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46],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47]。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48]于兹!
注释:
[1]周公:名姬旦。周文王子,武王弟,成王叔父。[2]君子所,其无逸:君子,《尚书》中通指贵族统治者;所,在位;其,通“岂”,难道。此句意谓:君子在位,怎么会没有安逸?[3]则知小人之依:小人,《尚书》中泛指庶民。依,隐,内心疾苦。[4]相:看。[5]谚:同“喭(yàn彦)”,强悍粗暴。[6]既诞:既,同“暨”;诞,诳骗。[7]否则:即下文的“丕则”,乃至于。[8]昔之人:小人称其父母。[9]昔在殷王中宗:昔在,追述古事的用语;殷王中宗,即殷代七世贤王祖乙(据甲骨卜辞),一说为汤之玄孙大戊(据《史记·殷本纪》)。[10]严恭寅畏:恭,外貌恭敬;寅,内心恭敬。[11]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度(duó夺),揣测;祗(zhī支)惧,恭敬小心;荒宁,荒政事,图安逸。三句意谓以天降使命为己任,谨慎治民,勤于政事。[12]肆中宗之享国:肆,同“故”,所以;享国,在王位治国的时间。[13]高宗:即殷代十一世贤王武丁。[14]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时,实;旧,久;爰,于是;暨,与。二句意谓长久在民间劳作,与百姓广泛接触。[15]作:开始。[16]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亮,信;阴,默;雍,和悦。四句意谓武丁即位之初,三年之中不大讲话;惟其不大讲话,讲起话来和顺合理。[17]嘉靖:安定。[18]小大:指朝中上下大小臣僚。[19]无时或怨:时,同“是”,指代武丁其人。此句意谓对武丁的作法没有怨意。[20]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祖甲,武丁子,祖庚弟。武丁欲废祖庚立祖甲,祖甲逃往民间。不义惟王,旧为小人,认为废长立少不合理,故在民间长期做老百姓。旧,长久。直至祖庚卒后,祖甲方才继位。[21]生则逸:生于安乐之中。[22]耽乐:沉溺于享乐。[23]太王、王季:周公的曾祖父和祖父。[24]抑畏:谨慎小心。[25]卑服,即康功田功:穿着卑贱者的衣服,成就开垦荒地和治田之功。[26]徽柔懿恭:徽,善;柔,仁;懿,美。[27]惠鲜:爱护。[28]自朝至于日中昃(zè仄):朝,早晨;日中,中午;昃,日偏西。[29]盘于游田:盘,乐;田,同“畋”,打猎。[30]以庶邦惟正之供:供,同“恭”。句谓恭敬处理各邦国间的政事。[31]中身:中年。文王四十七岁即位。[32]继自今嗣王:从今以后继承王位的人。“今”字后当脱“后”字,《酒诰》、《多士》皆作“今后嗣王”,可证。淫:过度。观:古借用为“欢”字,指声色之娱。[33]无皇曰:不要比方着说。皇,汉《熹平石经》作“兄”。兄,古“况”字。[34]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攸,所;训、若,顺;时,是,这;愆,过失。三句意谓这就不是教民、顺天的正确做法,这种人乃至于产生过错。[35]受:即纣,殷朝末代暴君。[36]酗于酒德:德,此指凶德,恶行。[37]胥:相互。[38]诪张为幻:诪(zhōu周)张,诳骗;幻,诈惑。[39]正刑:正,同“政”,政治;刑,法令。[40]违怨:怨恨。[41]诅祝:诅咒。[42]迪哲:明智。[43]皇自敬德:皇,汉《熹平石经》作兄,通“况”。况有“益”义,全句谓益加敬重自己的品德。[44]允若时:诚如是。下文“则若时”义同。[45]不啻:不但。不啻不敢含怒,下有省略。郑玄说:“不但不敢含怒,乃欲屡闻之,以知己政得失之源也。”[46]辟:法度,为君之道。[47]怨有同,是丛于厥身:同,会聚;丛,集中。二句意谓民怨会聚起来,集中到他身上。[48]嗣王:此指周成王。监:同“鉴”,鉴戒。
赏析:
《无逸》堪称《尚书》中的奇文。《尚书》诘屈聱牙,难读难懂,《无逸》似乎是个例外,事实却又并非如此。宋人王柏《书疑》云:“周公之言,未有明白如此篇者。但首语一句,忽又奇古,曰‘君子所其无逸’。先儒以处所训所。朱子曰:‘某则不敢如此解,恐有缺文。’愚则曰恐是衍字。”一部艰深的经典中有一篇明白易读之文,其首句却又奇古多致歧解。一如诗无达诂,经书中的歧解司空见惯。不过,《无逸》首句之解,却颇关宏旨。
“君子所,其无逸”,郑玄注为“君子处位为政,其无自逸豫也”。近世率多沿袭,释为“君子居其位,不要贪图安逸”之类。以“无”通“毋”,似源于《史记》。《史记·鲁周公世家》中《无逸》作《毋逸》,通常又认为此篇名取自首句,“无”、“毋”相通的印象自然形成。如此,首句便成劈头面命语,明示成王不可逸。倘若在尧舜时代,君主尚可说不堪其苦,时至周朝,天子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许天子享受逸乐,似有悖实情。视下文有“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是要求王者不要过度(淫)逸乐,而不是说不可有一点逸乐,恰如禁止酗酒,并不是不许饮一滴酒。周公劈头面命,亦不合情理。家族中,以叔训侄,可;朝廷上,以臣命君,则不妥。成王幼年继位,周公摄政七年,还政于成王,“恐成王壮,治有所淫佚”,拳拳之心系于社稷,故作《无逸》以示警戒。但问题在于,成王与周公关系甚为微妙,周公辅成王固然被后世奉为楷模,不过“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史记·鲁周公世家》)云云,暗示了二人并非没有嫌猜;周公的临终表白“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引同上),更加强了上述暗示。老于政事的周公对已存嫌猜的成王率尔面命,当无可能。再就上下文而言,首句表示无条件的不可逸,紧接着便是“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有条件的可逸了,逻辑、文理立即陷入混乱。难怪会有“缺文”、“衍字”种种以求圆通的解释,但大都仍为郑注所拘,难以圆通。清人牟庭《同文尚书·无逸之训》则说:“此经言有位君子处处乐耳,岂有一处不逸豫者乎?无有也。”庶几近是。牟说跳出郑注窠臼,实为一大发明,由之而得启发,首句当是问句:“君子所,其无逸?”意即:“君子在位,怎么会没有安逸?”如此开头,在周公不失温柔敦厚,于成王感情上容易接受。
逸,条件是在位,就君王而言是“享国”。本文围绕在位、“享国”作一系列对比阐述,用意十分明显,即告诫成王时刻不忘自己身为君子(广义的)、君王(特有的),要牢记身份,努力保持已有的地位,提防与小人同流合污,避免向失去王位的不利方向转化。要想不失去逸豫,必须做到这些。
周公在《无逸》中连用了五个对比:君子与小人、殷代贤王与昏君、周朝贤王与对“继自今嗣王”的告诫、对民的保惠、对小人的谨慎与否。在对比阐述中,周公的农本、重民、无淫于逸的思想贯串始终。
“土地,本也;人民,干也。”(《逸周书·武纪解》)土地是要人耕种的,农业生产需要劳动力,农本与重民紧密联系,不可分割。同样求“逸”,君子“先知稼穑之艰难”,小人“不知稼穑之艰难”,是否“知稼穑之艰难”被视为区别贤愚高下的准绳,强调农本十分清楚。而“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对小人的怨恨取宽容、反躬自责的态度,则是重民思想的体现。周朝重视庶民,是区别于殷代的一个特点。王国维曾经论及:“《尚书》言治之意者,则惟言庶民。《康诰》以下九篇(包括《无逸》),周之经纶天下之道胥在焉。”(《殷周制度论》)
告诫成王无淫于逸,周公用贤王与昏君对比,殷鉴不远,运用自如。敌对王朝的贤主,予以称赞,以示大度;其昏君,予以谴责,何乐不为?本朝贤王,赞誉不难,惟自后稷开国,历年久远,其间未必无昏庸之主,故均隐而不述,只是以一整节篇幅强调对“今嗣王”的要求,巧妙完成对比。享国的年限,以殷中宗“七十有五年”为最长,文中则强调周文王中年继位,尚能享国“五十年”,以示不甘居下风。享国的久暂,作为衡量贤愚的标准提了出来,而享国长久的贤君,都是知稼穑、体贴民情、不淫于逸的,论证的严密性亦从中得到体现。重农,重民,不淫于逸,方能享国长久;享国长久,方能久享逸豫。首句的反问,从字面上看,是肯定君子享乐的当然性、合理性,一系列对比阐述,则是说明求得久享逸乐的正确途径。其中,无淫于逸,方能有久逸,颇有辩证意味。
文中反复运用正反两面对比,将应当如何、不应当如何,如此便有这般益处、如彼将有何等祸害,阐述得十分透彻,这一显着特点,论者一般不会遗漏。但由于拘泥于郑注,又大都将首句释为全文总纲,以为周公通篇告诫成王不要求逸,似乎一旦身为君王,便终生与逸无缘,实在有悖情理。“君子所,其无逸”一句,并非全文总纲,而是一个有启发性的引子。这个反问句的作用不在于告诫成王绝对不可逸,而是说明君王无不可逸之理,同时又暗藏伏笔:君王应该享受逸乐,然而有些君王却福祚短暂,甚至祸及其身,也是不容抹煞的史实。这便启示成王考虑如何才能做到享国久远,福祚绵绵。如此理解,才能体会《无逸》全文一气呵成、如江河倾泻的雄浑气势。大凡被人当面揭短,总不很好受,何况君主,忍受批逆鳞的气度毕竟有限。成王恐怕是有淫于逸的表现的,从周公对他的担心可以觉察到。有了这个引子,通篇的警戒变得易于接受,正是本文的成功之处。
成王幸而有周公这样一位杰出的王叔,终于顺利地承继并巩固了王业,享国达三十七年之久。周公辅成王自然被公认为摄政、辅政的典范,而这篇阐述为君之道最为充分的《无逸》,理所当然地被历代君王奉为重要经典,直至清朝,还被帝王特别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