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邱明和王倩便双双请了一天的假。第二天一早，八点钟还不到，两人便已经到了医院的楼下，他们在早餐摊上买了几个包子和豆浆，便匆匆上楼。

到病房时，邱父和邱母也刚刚起床不久，两人正在轮流到卫生间洗漱。见到他们两人时，都不禁一愣，道：“你们来这么早？”

邱明把手里的包子和豆浆放下，道：“也不早了。”他把包子拿出一个来，递给邱父，道：“爸，趁热吃，妈现在不能吃这些，你多吃点。”

医生告诫做手术前，尽量不要吃东西，最多吃点流食，因此从昨晚开始，她便没吃多少东西。

便在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吃着早饭的时候，查房的医生来了。医生应该已经看到了邱母的检查报告，没有其他问题，便再嘱咐两句，再次确认一下十点开始手术；又对临床的老太太嘱咐一番，便走了出去。

邱母早已换上病号服，此时躺在床上，心里惴惴不安。

邱明看她默默地看着天花板，一语不发，猜到她心里担忧和害怕，安慰道：“妈，没事的，我都上网查过了，也问过医生了，就是个小手术，不用担心。”

邱母苦笑一下，道：“都要把子宫切掉了，还是小手术啊？”

“别想那么多，你就把这东西想成跟阑尾一样，没啥用了，切就切了。你之前不做过阑尾手术嘛，也没啥事呀。”

邱母不说话了。

王倩见他瞎打比方，便把他拉到一边，自己坐到了邱母身边，握着她的手，小声好言劝慰着。

邱明站在一旁，看着邱母的脸色渐渐好转，心下诧异，王倩这到底说了啥，让她能够放宽心。

终于，时间快到了，有护士进来再嘱咐一番；又过了片刻，又有几个护士过来，推进来一张活动的病床，让邱母躺上去。

邱母看了看周围的邱父、邱明和王倩，心里惴惴，但在护士的目光之下，还是老老实实躺了上去。

几个护士训练有素，迅速推着病床，向外走去；邱明三人连忙跟了上去，直跟到手术室门口；眼看着邱母被推进了手术室，三人终于停了下来，在门外坐了下来。

三人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邱明坐在中间，邱父和王倩一人一边。

邱父自小没读过多少书，骨子里还是有些农村的大男子主义情结，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户主，是顶梁柱；及至邱母生病住院，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若说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那邱母便是他的主心骨；这个家一日没有她，便似乎停止了运转，顶梁柱也少了几分生气。

此时邱母躺在手术室里，邱父坐在门外，每隔半分钟就要回过头看看手术室的门，心中的焦急、不安、忐忑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看邱明和王倩都像没事人似的坐在一旁玩手机，心里来气，但不好说王倩什么，只好把气都撒在邱明身上，气道：“你妈还在里面呢，你还有心情玩手机？”

邱明本来正在上网查查手术之后，有哪些注意事项，该吃什么东西能恢复得快，然后又在网上看看哪种补品的评价比较好，忽然被邱父这么一吼，心里便是一愣。

他反应过来，解释道：“没玩。我在看给妈买点什么东西，等她出来了给她补补，恢复得快点。”

邱父这么一听，似乎有点道理，而且他能想到前面去，总归是没错的。他四下看了看，周围也没其他人，便收起了脾气，道：“等出来听医生怎么说，网上的东西哪能全信？”

邱明一听也对，既然到了医院，便一切听医生的嘱咐就是了；自己在网上看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对不对，而且有的即便对，也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

他看出邱父心中的不安，一把抓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我看网上说，这种手术也就两个小时就好了，已经半个小时了，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能出来了。”

邱父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怔怔地看着那紧闭的手术室大门。

邱明多少年没有触碰过父亲的大手了？他忽然感觉到手心一阵毛糙，硬一块软一块的。他将父亲的手掌翻过来，一看顿时明白过来——邱父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老家给人家盖自建房，除了雨雪天气，每天都要拎着灰桶，拿着瓦刀，一砖一瓦地在工地上干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邱明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在结婚前就开始跟着他的师父做学徒了；在他的那一帮师兄弟里，算他的手艺最好，干活又快又好，而且踏实肯干，不会偷奸耍滑。

这许多年来，正是他在工地上一砖一瓦地干活卖力气，才支撑了这个家这许多年来；也正是他的辛勤劳动，才有了邱明的今天。

邱明早知道邱母的病没有大碍，一个手术即可解决，因此并未感到多么难过；但此时，眼睁睁看着父亲那布满老茧的粗大手掌摆在自己眼前，却终于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再抬头看看父亲的侧脸。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父亲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是如此清晰可见。

他有点自责，为何直到今日才会仔细打量父亲，才会发现他的皱纹已经那么深了，他的头发已经如此灰白。

便在这时，邱父忽然扭过头来，正巧看到邱明正深情地看着他，眼眶里还隐隐泛着光，他一愣，道：“怎么了？”

邱明虽然心里正自感时伤怀，但要他面对着父亲吐露心声，却又有些难以说出口，只是闪烁着目光，道：“没什么。”说着，还松开了握着父亲的手。

邱父此时的全部心神都在邱母的身上，一时倒没有感受到邱明的心绪；他还以为他是因为邱母还没出来感到有点担心，也在盯着手术室的大门呢。

邱明虽然放开了握着父亲的手，但手心的温度却还在，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跟父亲说声“爸，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一旁的王倩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为什么父子之间的沟通这么难呢？

她用脚踢了踢邱明，邱明疑惑地看着她；她用下巴向邱父指了指，邱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依然开不了口。

终于，在王倩的再三鼓励和催促之下，他挤出了一个字：“爸。”

邱父疑惑地转过头，道：“啊？怎么了？”

万事开头难，说出了第一个字，邱明感觉说话没有之前那么困难了，他看着邱父道：“你回去别做瓦匠了吧，回家歇歇吧，要不过来跟我们住也行。”

邱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不做瓦匠做什么？”

邱明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强忍住泪，道：“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福了，做这个太辛苦了。”

邱父一时间愣住了。

他从未想到过，邱明竟会跟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是辛劳半生，可只要听到邱明这一句话，他便知足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邱明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像他一样？

他才五十多岁，哪能歇下来？他还要为自己和邱母攒点养老的钱，他不想以后拖邱明的后腿。

他不但不想拖邱明的后腿，他还要再攒点钱，给邱明结婚、买房、生孩子、养孩子用。他不但不会现在歇下来，只要干得动，他愿意再干五十年。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为了孩子的孩子，却从未想过自己。

一时之间，两个从未互相吐露过心声的男人，都沉默了。

他们面向不同的方向，因为他们都不愿对方看到，自己眼中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