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发路的项目有个启动会，需要肖俊参加。会上，各个部门对项目以后的规划方案、成本估算和推售情况等运营情况做了分析和交圈，最终形成了一份可上交集团的材料。

这一通会开下来，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肖俊收拾好东西，便往地铁站走去。

从他们公司楼下走到地铁站的检票口，不过十分钟的距离；可这次，这十分钟却显得格外漫长。

头顶的月亮洒下一片光辉，混合着两侧的路灯，显得地上的青石地板格外清爽冷冽。

夏日的微风轻轻吹过，肖俊感受到风中的凉意，有点舒服，有点惬意；可身体上的舒适，最终却无法传达到他的心中。

此时的他，对于这段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回家之路，有点厌倦，有点抗拒。

他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话，不自觉地想起肖涵那张懵懂无知的脸，他感觉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地铁站的入口处，有一个圆形的下沉式广场，广场的四周布满了奶茶店、烧烤店、面馆等等。

平时一下班就要回家的肖俊，此时走到这里，却忽然不想这么早回去了——他忽然生出一丝逃避的情绪，他不想那么早地回去面对肖涵，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是该严厉还是该宠爱？他是该放纵还是该约束？

他茫然地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坐下，老板上前来问吃什么，他拿过菜单随便点了几样，又要了两瓶啤酒，便一个人坐在那边发着呆。

他性子恬淡，不喜与人争锋，也不太会主动追求异性，因此大学毕业后多年，一直没有谈对象，偶尔有朋友介绍，也觉得他工作一般没能谈成；及至后来工作慢慢有了起色，薪资职级都有所上升，又在一次相亲中结识了徐书婷，这才最终走入婚姻。

徐书婷是要强的性格，她看重的正是肖俊这淡淡的性子，有点冷淡，有点不解风情，可他又偏偏极为理性，说话做事逻辑性很强，很是符合她的胃口。

肖俊本以为，以他的性格，他绝不会婚内出轨；以徐书婷的性格，与肖母虽偶有摩擦，也不至于决裂；因此一家人应该会过一个平平稳稳的小日子。

前几年是这么过来的，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两个月前瞬间崩塌。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埋怨全世界的医学专家，为什么没有能力治愈自闭症；他也没有力气去追问这到底是谁的责任。

他只是在一次又一次与肖涵的对话和对视中，仿佛看穿了生活中的重重迷雾，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是没有人陪伴的凄惨晚年，那是没有欢乐的最后时光。

如果生命的尽头就是这样，那这中间的旅途还有什么意义？

自闭症患者的平均寿命不超过40岁；肖涵40岁的时候，正是肖俊快要七十古来稀的时候；或许，那时候正好两人一起携手走入那无边的黑暗吧。

肖俊想想，顿觉人生无趣，忍不住拿起手边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他又拿起老板刚刚端上桌的烤串，狠狠咬了一大口，似乎在宣泄着心中的愤懑、憋屈、无助和绝望。

虽然难过和绝望，但他依然靠最后的一丝理性规划着未来的生活——以后就由肖母接送肖涵上干预机构，每天陪着他康复治疗；而他和徐书婷则继续上班，尽可能地多攒点钱；等肖涵年纪再大点，人家机构再也不接受他了，就送他去国内自闭症家长自发建立的自闭症儿童社区，可以为他成年后的生活提供一定的保障。

这几十年，也不用像邱明他们那样想着多买房了，所有的钱都要为肖涵以后的生活做铺垫。

当然，这一切想要实现，还有一个前提——他和徐书婷不能失业，更不能生病；这个家以后就靠他们两人撑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失误。

肖俊一边吃着烤串，一边喝着啤酒，眼神迷离地看着不知名的前方，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

烧烤店的老板有些奇怪，这人坐这儿半天，有吃有喝的，一句话不说；他借着拿东西的名义从他旁边走过，偷偷瞄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人的双颊已经满是泪水——他的面孔扭曲着，却又不发出一点声音，那无声的哭诉中，不知蕴含了多少痛苦的故事。

老板暗暗叹口气，悄悄走开了。

天上的月亮更亮了，夜风更大了，吹走了日间的热气，却怎么也吹不走肖俊心头的雾霾。

肖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他打开门，发现屋内漆黑一片；再往前走两步绕过玄关，才发现客厅的电视还开着，电视屏幕上灯红酒绿、花团锦簇，也不知在放些什么。

他换好鞋，顺手打开灯，这才发现，肖母正坐在沙发上，痴痴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有几分心思在电视节目上。

他走过去，坐到肖母的身旁，轻声道：“妈，干嘛呢？”

听到肖俊的声音，肖母才回过神来，道：“啊，你回来啦？吃饭没？我去给你热饭。”

“我吃过了。肖涵呢？”

“在里面睡觉呢。”

肖俊点点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闭症的缘故，肖涵自小就是睡觉困难户——只要开始让他睡觉，他就又要喝水，又要尿尿，一会儿要听歌，一会儿要枕着人的胳膊，不折腾半个小时以上，绝对无法睡着。

只有当他睡着，看着他白皙的脸蛋，安静的模样，才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他真是掉落人间的小天使。

既然肖涵正在睡觉，或许还没睡着，他便先没进卧室，反而安安心心地在肖母身边坐下。

肖母看看卧室门，又看看他，轻声问道：“昨天让你去问的事，问过了吗？”

关于医院能不能查出来谁携带有自闭症的基因，很早之前肖俊就咨询过了；肖母不知是忘了还是不信，硬要肖俊再去问一遍；肖俊心里暗暗叹口气，装模作样轻声回道：“问过了，医生说查不出来。”

肖母一怔，但也只是很快的一瞬，想必她也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她叹道：“看来这就是你们两个人的命了。”

肖俊也忍不住叹道：“或许是因为以前的三十年，都太顺了吧，老天爷这是看不惯了。”

肖俊小时候，虽然经济条件一般，但是肖父肖母对他学习极为重视——哪怕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他读书，更不会为了家里的农活耽误他的学习。

肖俊自己也争气，自小便有极高的自律意识和时间意识——不管是读书学习还是上学放学，从来不需要别人盯着或是催促，自己的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虽然他智商不算绝顶，但依靠自觉和自律，实际上他已经跑赢了很多人——高考中他顺利地考进了大学，毕业后他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后他顺利地逐步升职加薪。

加上他的原生家庭完满幸福，父母身体健康，没有偏心、溺爱，没有车祸、绝症，电视上的那些狗血剧情，在他们家一个都没有。

就是这么的顺利，顺利地不像他这种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拥有的人生。

或许，老天爷正是发现了这一点，便把本该过去三十年承受的苦难一下子加到了他的身上，并让他永远沉沦在这无边的、永无休止的痛苦之中。

直至他，或者肖涵的死亡。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又不禁噙满泪水；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他依然要保持坚强，他看着电视里迅速闪过的画面，却不敢看母亲一眼。

过得稍许，卧室的门开了。

徐书婷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她一见客厅刺眼的灯光，赶紧回身把门又关上。

肖俊轻声问道：“睡着啦？”

徐书婷点点头，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吃过没？”

“吃过了。”

徐书婷拿过手机，点开短信，道：“今天星星雨来信息了，排到我们家了，肖涵可以去上课了。”

之前报名的时候，他们还说可能要排三个月呢，没想到这才两个月就排到了。

肖俊喜道：“那好呀，早点让他上课去，一天天这么拖下去，马上要越来越严重了。”

徐书婷点点头，道：“嗯，他们那边让我们这周找个时间带肖涵去当面报到。”

“这周啊？”肖俊脑中想了想这周的安排，应该没那么紧，便答应下来，周三带肖涵去星星雨报到上课。

肖俊想想又转向肖母，道：“妈，周三你跟我一起去吧。以后就你带宝宝去上课。”

“离家多远啊？我怎么去？”

“不远，骑电动车也就十五分钟左右。要是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你就打个车过去也行。”

“中午吃饭怎么办？那边管饭吗？”

“中午在家吃呀。星星雨离家又不远，所以就只给肖涵就报了半天的课程——他上午正常上幼儿园，下午送他去机构干预。”

其实肖俊和徐书婷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还给他上幼儿园，就凭他现在的智力发育和行为能力，已经落后于正常小孩一大截了，现在他在幼儿园已经跟不上了。

但是，他们又觉得，机构里的小孩必然都是不正常的，若长期和不正常的小孩待在一起，或许对他未来的发展也没有好处；他还是应该尽可能多地和正常人相处在一个环境中，哪怕仅仅是模仿，也能从人家那边学到很多东西。

因此权衡再三，他们便决定，先给肖涵在星星雨报了半天的课程；以后若是肖涵的能力进一步退化，激起幼儿园小孩家长的反对，到时再说吧。

想到这里，肖俊又是一阵深深的无奈。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以后接送和陪护肖涵的细节，这才各自回屋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