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秦
作者:越轻舟 | 分类:古言 | 字数:49.3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66章 上庸
上庸城虽归属于楚国,地势上却离秦国更为接近,因此风俗习性与秦人并无不同,城内规划甚至和咸阳有些相似。
我跟着魏冉进了城中,这厮不慌不忙地,竟闲适的逛起了街。
“卖糖人儿咯,卖糖人儿咯。”街边的小贩不停的吆喝着,我循着声音远远望去,亮晶晶、黄灿灿的饴糖,被烙印成各种活灵活现的模样,整齐的插在一处,散发着香甜诱人的气息。
随军几月,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甜食了,我惊喜的大步向摊位前跑去,却突然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只好停下了脚步,尴尬的站在原地。
“鉴于你对此次战役做出的贡献,今日你想买的东西,皆由本侯来付银钱。”正当我望眼欲穿的时候,魏冉走到我身后,带着揶揄的笑意说道。
“真的吗,那我想买什么都可以吗?”我没想到这厮今日,竟会这么通情达理。
“这是你今日第二次,对本侯的话提出质疑,难道本侯在你心中,是那起言而无信之人吗!”魏冉收起浅淡的笑意,有些不悦的拧眉看我。
“怎会!你当然是这世间,最最信守承诺、最最明白是非之人!”我立刻狗腿的对着他奉承道,只不过突然间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而已。
“既然这样的话,草民可就不客气咯!”我的心情一下子喜悦起来,今天不把你丫宰的哭爹喊娘,姐就不姓齐!
我先是买了两串糖人儿,捏在手中自在的吃着,然后便开启了疯狂买买买的模式。
“这个、这个、这个,一样给我来上五份,全都包起来!”我在糕点铺里买了一大堆的吃食,准备回去分给云月和无悔她们。
“好。”魏冉行云流水的付了钱。
“哇!这个玉镯真漂亮,戴在我手上大小正好哎,您说好看吗侯爷?”我对着魏冉,得意的晃了晃手腕上的镯子:“我多拿一个送给云月,您不会介意吧。”
“买。”魏冉无奈的刀了我一眼。
“呀!这根金簪好华贵,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金子啊。”我举起金簪,对着阳光仔细的看了看,又放在嘴里,用牙使劲儿咬了一口。
“啊,牙都差点给我硌掉了,是真的没跑了。”我将簪子插在头上,对着魏冉欠身行了一礼:“多谢侯爷赏赐咯!”
魏冉挑了挑浓眉,不置可否的微微点了头。
“哈哈,这种壕无人性的买法,简直太爽了!”我心满意足的提着手中的战利品,高兴的忍不住转了个圈圈儿。
“走吧,侯爷,草民还想去成衣铺子里逛逛呢!”手里的东西,沉的我都快提不起了,我一股脑儿的全堆在了魏冉怀中,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再度在各个摊位店铺里,忙碌的穿梭起来。
直至午间,我终于买完了所有想要的东西,然后欢快地跟着魏冉,一起到了一处茶楼用午膳。
桌案上的各色菜式,都是我往常最爱吃的,我毫不客气的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今日真是让侯爷破费了。”我一边拿着烧鸡腿美滋滋的啃着,一边戏弄起魏冉来:“你夜间就寝时,可不要躲在被窝中,一个人哭鼻子哦~”
他闻言斜睨了我一眼,不满的开口道:“连用膳时也堵不住你的嘴,你当本侯同你似的小肚鸡肠。”
切,不知道究竟是谁小肚鸡肠呢!我撇了撇嘴,将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这间茶楼,是我少时,同阿尧经常来的地方,十多年过去,滋味倒是一如从前。”魏冉的话,让我惊讶的抬起了头,他依然面不改色的坐在我对面,看不出悲喜。
“你们不是郢都的人吗,怎么会经常到上庸来?”我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怕又将他惹的不高兴。
“我生父生母被楚威王赐死后,荆家父母就带着我和荆尧姐弟,逃到了上庸,当时秦楚对上庸的管辖,还处于争夺的状态,我们也是因此,才躲过了威王的追捕。”魏冉渐渐的,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
“我和阿尧,一同在上庸习文练武,相互扶持着,熬过了十多个寒冷的冬季,共同成长到十二岁时,才去往了咸阳,上庸于幼时的我而言,是唯一的故乡。”
“离开上庸的那一年,荆家姐姐才刚刚及笄,她嫁到了遥远的寿春,我和阿尧当时,连她的婚宴也没来得及欢庆,便匆匆赶往了咸阳,如今想来,她大概已经儿女绕膝,享有天伦了吧。”追思着往昔的记忆,魏冉的面上,浮现出了一抹平和的笑容。
“后来呢,难道从荆尧逝…”我意识到这样直言不讳的问询,或许会太过刺痛他,于是换了个说法开口道:“从那件事过后,你和荆家的亲人们,就再也没有相见过吗?”
“华阳战后,我将阿尧的骨灰,亲自送回了楚国,就安葬在上庸城外,二十里路的半月坡上,一同埋葬的,还有荆家养父。”魏冉的声音弥漫出一缕落寞来,刺的我心中一惊。
“他们是那般温和良善之人,从未有任何一人,说过怪罪我的话语,可我知晓,我们一家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无颜面对荆家的每一个人。”
第66章 上庸
“那荆家养母呢,她如今身在何处?”我不禁替魏冉,感到了万分痛心。
“养父过世后,她便再也不想待在这个伤心之地,我曾提起过接她回咸阳,却被她婉拒了,只好遵从她的意愿,将她送去了寿春,荆家姐姐那里,这十几年来,只剩下了偶尔的书信往来,她们大概,再也不愿见到我了吧。”魏冉叹息了一声,语气中,是无尽的悲凉。
我沉默着,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心病还须心药医,而魏冉的心药,却是被他亲手毁灭在这世间的荆尧。
“尝尝这道蒸鱼片,我和阿尧以前,最爱的便是这个了。”魏冉抬手,竟替我夹了一箸鱼片在碟中。
我不愿在这样沉重的氛围里,再次回绝着伤害他,更有些讶异,他对我难得的友好,是以毫不犹豫的就捻起鱼片,放入了口中细细的咀嚼着,而后认真的看着他说道:“很好吃,怪不得你会这样想念。”
“快吃吧,待会儿和我去城外,一同祭奠他们。”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春风拂面般的笑容,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与和煦。
“好。”我听话的点了点头,忍不住也暗搓搓的偷笑了起来,这样的他,才不那么让人讨厌嘛。
我原本以为,魏冉的一生,或许是艰难的,可却万没想到,在这艰难之下,竟还藏着那么多不堪回首的酸楚。
他的母亲本是宫中爱宠,却被迫与一介屠夫生下了他,他的存在,注定了威王的耻辱,他生来就是不讨喜、不被看重、不合时宜的,甚至是合该被抹杀的。
可天无绝人之路,他遇到了一生中对他而言,最重要、最无私的荆家人,他们毫无怨言的陪着他一起,在这飘零的世道,过着四处颠沛流离的生活,只为了躲避那些,以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引起的可笑追杀。
好不容易挨过了最黑暗、最苦难的日子,那些梦寐以求的光明生活,近的仿佛就在眼前,他却又不得不亲手,将这一切的美好打碎,终究还是大梦成空,失去了所有。
即便如今,已经到达了位极人臣的高度,在他心中,或许至始至终,也都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吧。
用过午膳后,我和魏冉又一同去了集市,买了些祭拜需要用到的物品,途经一座断壁残垣的小院时,魏冉的步伐停了下来。
透过低矮破损的围墙,我看见院中早已荒草丛生、蛛网密结,泥筑的房屋坍塌了大半,露出两截黝黑的、腐烂了的木粱,空气中,是陈旧的发霉气息。
“这是我们一家,曾经最温暖的安身之所。”他的语气向来从容冷静,此刻却夹杂了极力的隐忍。
魏冉久久的驻足在院墙外,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他在凝望什么,思索什么呢?我想,或许是那段艰辛岁月中,荆家众人所给予他的温馨时刻吧。
然而故人一一离去,终是再难聚首了。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犹豫着,终是忍不住开口劝慰道:“就像你说的,他们是最温和良善之人,从未有一人,说过怪罪你的话语。”
“放不过你的,是你自己本身。”我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我们去看看他们。”
到达半月坡时,已是残阳泣血的傍晚,在寒风呼啸的冬月,是甚少有这样瑰丽的晚霞的。
我和魏冉,分别将引魂幡插在两座坟头边,又烧起火堆,摆放好了酒肉,于坟前念起了往生咒。
“父亲,阿尧,阿冉来探望你们了。”魏冉跪坐在两座坟茔之间,喃喃自语着:“距上次来时,已过去三年有余了,你们会怪我,来晚了吗?”
我所熟知的魏冉,向来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我几时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他仿若一具雕塑般一动不动,只剩那双盛满了痛苦的双眼,还在微微眨动。
我的心不禁跟着他,也渺茫、迷蒙了起来,这世间,果真没有几人的人生,能是尽善尽美的。
我斟满了两樽清酒,倒洒在了坟前,而后郑重的磕了三个头,便悄悄走远了,魏冉一定有很多的话,要同他们说,我还是为他们父子三人,腾出些空间吧。
我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等候着魏冉,远远的望着天幕下孤寂的他,思绪万千。
我是知道魏冉既定结局的,阿稷早晚会收回所有权柄,肃清他与太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纵然眼下风光无限,来日被驱逐出秦时,以他树敌众多的境况,又怎会有善始善终的下场呢?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我突然开始心慌意乱起来,我当然希望阿稷能扫清一切障碍,成为一代明主,可我却又害怕看到,魏冉潦倒落魄的模样。
他不该以那样一种颓丧的方式,在历史的舞台悄然退场,他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如何能接受得了,骤然间的巨大落差呢,尤其伤害他的人,还是他亲手扶植的外甥。
我的脑子一团浆糊,他们是至亲的甥舅,阿稷应当不会那么无情吧?我所熟知的阿稷,是仁慈与宽容的,很尊重他的舅舅魏冉,他一定不会让魏冉,陷入到那样困顿的境地的!
阿稷,阿稷,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那个曾经屡屡入我梦中的清俊少年了,他现在,会是怎样的模样?
暮色四合时,魏冉终于起身朝着我走来,我们两两相望着,皆缄默不言。
“上马吧,外出了一日,你的好友们,该等着急了。”魏冉平复了心情,轻声对着我说道。
“好,走吧。”我闻言,便要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却不料在朦胧的夜色中,踩中了一块凸起的碎石,直直的朝他扑去!
“啊!”我的惊呼还未完结,便落到了魏冉怀中,扑鼻而来的杜若香气,臊的我烧红了脸,好在黑夜中,看不太清楚。
“总是这么不小心,毛毛躁躁的,何时才能长大。”他双手接住我,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早就长大了好吗,用得着你教训。”见他又数落起了我,我立刻斗鸡似的拉开了唇枪舌战的准备,姐的真实年龄,和你不相上下好吗!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两声轻笑来:“第一次迎你回秦的路上,你也是这般对着本侯投怀送抱。”
“送你个大头鬼!”听到他嘲笑的话语后,我立刻直起身来站好:“我那也是不小心摔的好吗!”
“还说呢,你那硬的像石块儿似的铠甲,撞的我额头冒出了两个大包,疼了好几天呢!”我不满的控诉着他的恶行。
“你可否讲点道理,本侯当时站着动也未动,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疏忽吗?”他负手而立,对着我训诫道:“明明是做贼心虚,怕本侯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慌乱中才摔下马车受伤的,却将责任都推到本侯身上。”
他毫不客气的戳破了我的遮羞布,让我一时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