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秦
作者:越轻舟 | 分类:古言 | 字数:4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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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遣返
“是我多虑了。”叶阳愣了一下低头苦笑:“他那样在乎你,这些事自然是面面俱到的,他岂会真的让你置身于危险中呢。”
她失了神,回到坐榻上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们关系匪浅,但我却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是否只要我不开口去问,就能如同什么也没发生地继续诓骗自己。”
“可我们成婚的那夜,他却将我独自一人撇在了飞云宫。”
“我当时还以为他是有急需要去处理的国政,在婚房中傻傻等了他一整夜。”她的双眼再度蒙上了氤氲的水汽:“后来才从洒扫的宫人口中得知,他去了中庆殿的偏殿。”
“我不想就这样孤苦地过完一生。我开始费尽心思地讨好他、企图让他看我一眼,我开始以你舅母的身份压制他,防备着他愈来愈盛的明目张胆。”
“但是我错了。”她痴痴地望着大殿中晃动的帷幔:“即便你如今怀着别人的孩子,他却依然将你视若珍宝。”
“我总算明白了,不喜便是不喜,无论如何努力,不喜的人也不会成为他的欢喜。”
“我如今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飞云宫里,别再惹他更加生厌。”
“你若真心有所愧,便时常来看看我吧。”她湿润的眸子向我探来:“我在这座冰冷的王宫中,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们表面上惧我敬我,实际上都瞧不起我。”
“我太怕孤独了。”她眼尾的泪晶莹剔透,犹如被风雨吹打的落败梨花:“这种死一般的孤独,有时都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只有你…只有你还愿意来瞧瞧我…到头来,竟只有你…”
我竭力咽下喉头的酸涩,轻柔地朝着她说道:“臣妇会时常来探望您的,这是臣妇欠您的,但王后也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她没有说话,只悲泣着不停地点头,凄凄惨惨戚戚。梦难成,憾难平,这世上有几人能永远地言笑晏晏呢。
殿外开始飘起丝丝细雨,江姑姑在外间叩了门:“县主,落雨了,该回去了。
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无功,那些心底里的伤口,很多时候只有自身才能舔舐治愈。我站起身朝着叶阳行了一礼:“臣妇告退。”
又是一年夏至了。近日里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根本就不在意它的时晴时雨有多让人烦忧。
我遵循着承诺,隔三岔五地便去飞云宫拜访叶阳,陪着她说话、焚香、折花、品茗,寻一切能做的事来打发时间。
她也会三不五时地,差人送给我些她亲手烹饪的药膳、茶点。初始时江姑姑还不放心地次次要试毒,可到后来她也终于看出了王后不过是太过寂寞。
阿稷绝口不提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不快,他仍旧日日风雨无阻地来我的偏殿,只是看着我孕肚的眸光,越来越深沉。
心中难免是忐忑的,但我已和文楚商量好了一切,只待生下孩子,便先找个时机送出宫外。
日子就在这种紧张和猜测中渐渐溜到了五月中旬,我已是大腹便便了,只再过半月多,就要临盆了。
原以为会这样相安无事地直到生产,可五月末的前一日,又出事了。
在黄姑姑的恳求下抵达咸阳宫时,叶阳正卸了钗环和华服跪在炎炎烈日下,而她面前的那扇殿门,却紧紧关闭着。
她本来白皙的面色被晒得绯红,嘴唇因干涸而撕裂,狼狈的模样让人分外惊心。
“王后,您这是做什么!”我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急切地想要将她扶起。
她的目光在触及到我的一瞬间,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捏着我的裙边哀求起来:“县主,你帮我求求大王吧!”
“你帮我求求大王吧!”她失声痛哭:“大王将我父王扣押在函谷关已经三日了,父王本就年迈,如何还经得起这般摧残啊!”
“什么?”我错愕不已:“大王扣押了楚王?”
“秦楚开战已半年了,楚国早就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了,父王几次命我向大王求情,我都因为身份尴尬而推辞了,不得已下父王只好亲赴武关谈判,意图缓和战事。”
“可谁知刚到了武关,大王就下令将他羁押了…”
叶阳泣不成声:“大王放言若要赎回父王,楚国就必须割让给秦国二十座城池,可那些功勋宗亲怎肯啊!他们推立了新王,我父王危在旦夕啊!”
“纵然他心疼嫡妹们远超于我,可他到底也是我的父王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能无动于衷啊…”
“他已经年近六旬了,他受不住的…”
汗水混着泪水从她脸上跌落,看得人揪心不已。
“你先起来。”我怜惜地向她说道:“我去替你…”
岂料话音未落,殿门便被人打开了,阿稷冷着神色,带着范雎和司马错缓步从内间走了出来。
“大王!大王…”叶阳跪在地上颤抖着向他爬去:“妾身求求您放过父王吧!妾身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妾身再也不敢奢望您的垂爱了,您放父王回郢都吧,您放他回去吧…”叶阳不停地磕着头,磕得额上鲜血淋漓。
第112章 遣返 qbxsw.com
可阿稷不为所动,只冷眼视之。
我心下不忍,思忖着向他望去:“大王,楚王毕竟是王后的生身父亲,又是你的岳丈…”
“媛儿。”他走下殿前的石阶,走到了我和叶阳身旁:“你若再为了她求情的话,我立刻就将她遣送去骊山。”
我一时语竭,不知该不该再接话了。
他唇边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拉过我俯视着叶阳:“王后若不想这辈子都去戍守王陵,还是快些回你的飞云宫去吧!”
“你既身为我大秦的王后,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难道还要孤细细教你吗!”他陡然一声呵斥,吓得我和叶阳俱是一颤。
叶阳睁着无措的泪眼怔了几秒,接着不死心地继续哭诉:“大王,可那是妾身的父王啊…妾身与您是结发夫妻啊!妾身从没有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您就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过父王吧…”
“您放过父王吧…他是妾身的父亲啊…”
“您放过他吧…”
地上已有了一小滩鲜红的血迹,我取出怀中的方巾弯腰想替叶阳擦拭,却被阿稷掰着肩扯了回来。
“王后好歹还是你的妻啊!”我愤怒地瞪向他:“你于心何忍!”
他不理会我,隐忍着怒气睨向叶阳:“你在孤面前做出这副姿态,是想让满宫的人都言孤心狠吗?”
“滚回你的飞云宫去!若再敢多说一个字,孤立刻绞了你从楚国带过来的所有贱婢!”
黄姑姑栽倒在地不住战栗,叩首哀嚎着:“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贱婢?”叶阳顿住,缓缓抬起布了满面泪光与血水的脸:“在大王心中,是否妾身也不过是一个从楚国而来的贱妇?”
“你的王位需要巩固时,你可以三番两次地对着我曲意逢迎,现在不需要了,就如同敝履一般地将我踢开。”她终于愤怒地嘶吼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心啊?你简直无情无义!”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冰冻。我无力地闭上双眼,这些恼人的错乱啊。
“请王后慎言。”范雎和司马错在我们身后惊呼。
“很好,看来你不用去骊山了。”阿稷面色阴沉的可怕:“你不是很想让你的父王回到楚国吗?”
“他回不去,你倒是可以回去。”
阿稷厉声斥道:“司马错,孤限你三日内将芈虞迁出王宫!送回楚国!”
“臣领旨。”司马错不敢违逆,立刻应了声。
“哈…哈哈哈哈…”叶阳疯了般地大笑起来:“你终于如愿了是吗?你早就想弃了我对吗?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
“陪我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真是辛苦大王您了!”
绝望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叶阳宛如失了神智一样想要起身扑来!
阿稷迅速扯着我后退:“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
“是!”司马错闻言,和大殿外的士兵立即架着叶阳向咸阳宫外走去。
“你会后悔的!”叶阳凄惨的哭喊渐行渐远:“你这么对我一定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
“你不能这样做!”我奋力挣着他的手:“王后是盛怒中失了冷静才这样说的!你怎能将她送回楚国!”
“出嫁的女子被遣返,你是想要了她的命吗!”
“媛儿,这些事你不用管。”阿稷捏着我的肩:“你只需养好身子,先将这孽种生下即可,我向你许下的诺言很快就可以实现了、我们很快就可以…”
“啪!”我用尽全力抽出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了他脸上。
“县主!”范雎慌乱地大呼。
“他不是孽种!”我气得发抖:“他是我和我夫光明正大的孩儿!”
“王后说的没错,你就是无情无义。”我冷漠地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出咸阳宫外。
权位,谁能不渴求权位呢?但权位真的好吗,拥有权位却失了本心,难道不算是一种悲哀吗?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从前如和风般温暖人心的自己了吧。
我赶去飞云宫见叶阳时,司马错封锁了宫门正往外走。
“县主,您还是回去吧,王后不方便相见,县主还是不要惹火烧身了。”司马错拱手。
“司马将军,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我对着他不屑地嗤笑:“出卖与你兄弟相称的白起时,你可曾有愧?”
我的话令司马错一愣。
“掌管着城中宵禁却屡次放大王夜潜县主府,你可有愧?帮着范雎在周重的烈马上做手脚,你可有愧?”
司马错静静伫立了良久后,再次拱了拱手:“愧。但在下效忠大秦效忠君王,并无悔。”
我无言以对。好似谁都没错,但这本质上就是一场错。
“叔白如今在哪里?”我呼了口气问道:“我为何怎么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司马错几不可见的一震,随后低声说道:“他自离开咸阳便毫无音讯,在下也不知。”
“除了我夫与周左更,就数你与他最相熟,你岂会不知!”我皱起了眉头。
“接连几番事出,他早就因为侯爷同我不甚往来,在下真的不知,告辞。”司马错说完,不待我回话便快速地走远了。
我在飞云宫外流连了很久也进不去,只能满腹心事地回到了中庆殿。
疲惫地躺在榻上,思绪混乱。
文楚先前对我说过,若想将孩子安全无虞地送到周重手上,除了她的掩护以外,还得需要掌管全城城禁的司马错相助。
可今日和他简短的相谈,我根本就摸不准他的态度。生产已迫在眉睫,阿稷也越发癫狂,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过第二日王后被弃的消息就传遍了各宫,听江姑姑说,有些心急的朝臣,已经在六国内为大王寻觅新的国母了。
新旧更替,是万古不变的定律。可叶阳何辜。
君王之爱何其善变,他能在今日因爱而不得对我百般求全,就能在它日同样弃之于不顾。
在我还能以情意牵制他的时候,我必须说服司马错。
胡思乱想了两日后,我在叶阳被迁出王宫的前一夜,收到了她的音信。她遣了一名洒扫的宫人知会我,飞云宫会在第三日的卯时初解开封禁,邀我在她离开王宫的前夕,做最后的话别。
她曾说我是她在这座王宫中、唯一能和她说得上话的人。如今她要走了,我理当前去送行。
于是第三日一早,我便带了些路途上要用到的东西向飞云宫赶去。
夏日的蝉鸣阵阵,天边是日出前的大片红云,她走后,我在这座王宫,也再无一人能说得上话了。
一股分离的悲凉将人包围,就连夏风也变得寒冷起来。
飞云宫中的婢子仆从们已全数被遣散,只剩黄姑姑一人还站在殿后候听。
“王后在寝殿等您。”见我到来,黄姑姑俯身行礼示意。
“好。”我点了点头,吩咐江姑姑和她一起在外间候着,自己则叩了门走进内间。
殿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叶阳梳了全妆着了一身绛紫的繁复宫裙,一如我初见她时那般华贵典雅、仙姿佚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