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臣找到商葵的时候，忍了又忍才没骂出口。

她倒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一件染血的衣袍盖在她的脸上，整个人了无生气。

犹如一个真正的死人。

唯有那两匹骆驼还坚守在她身边，挡住了满天的风沙，才让她不至于完全被掩埋。

也不知她在这里待了多久，连骆驼的驼峰都都干瘪了下去，一副快要饿死之象。

永臣裹着一身黑袍，遮头盖脸，双手抱怀，嫌厌的用脚尖踹了踹：“死了没？”

这一脚不轻不重，但商葵却丝毫没有反应。

永臣不耐烦的翻了翻眼白，将骆驼驱赶开后蹲下/身去，掀开了那衣袍，登时愣住。

商葵紧闭着双目，眼角的泪痕已经干涸，混杂着尘土糊在脸上。

她放弃了所有伪装的术法，红发沾满了黄沙，而当中夹杂的，竟有无数银丝！

几乎是在一瞬间，永臣就明白了，自己来晚了。

不用再探脉，不用再审问。

就是，来晚了。

一夜悲白发……

她竟伤心至此……

梵魆很少会下让永臣亲自来人界的指令，可这一次，梵魆不惜暴露此前所做的一切，也要让永臣尽快赶来这荒漠找到商葵。

原因无他。

商葵有了一颗心。

在找到商葵之前，他一直无法全信梵魆的说法。

他很早之前就查过，世间虽说有换心之法，可若不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修心守心，大彻大悟，至纯至善，那么心脏离体，也不过是烂肉一块。

永臣不相信这肮脏污秽的三界中会有真正能修心的人。

更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会愿意把心给永远无法对他人情感有所回应的商葵。

但现在，看着一夜白头的商葵，他不得不相信了……

视肉从永臣的袖口里钻出来，憨厚的发出一声怪叫：“唉，还是感受到生离死别的悲痛了吧。”

商阙，公孙昂，遇从之。

这三个人都曾与她生离死别。

早在商葵还未得到这颗心时，她就已经能对公孙昂的身死郁郁寡欢，现如今有了心……

三次的生离死别。

三次的困苦与内疚。

三次的痛楚与挣扎。

在一息之间全部涌上来，是原本有心的正常人都无法抗住的刺激。

视肉得出这个结论，有些讨好的对永臣说：“她不是装的，她是真醒不过来。”

“……”

永臣冷着脸把视肉塞了回去。

他不需要视肉来提醒他。

商葵都是这副烂泥样了，难道他还会看不出来？

这货向来脑子不好，性子还执拗，不过是三个魂器，根本算不得是人，死了便死了，有何好悲痛的？

永臣阴沉着脸，以手成爪靠近商葵的心口。

这是梵魆的指示。

商葵是魔界养出来的，自然不能允许她的体内放着一颗和望云有关的心。

所以他来，不止是要剜下这颗心，还要抹去商葵所有的记忆。

梵魆从来没将商葵当做人。

他也如此。

也应该，如此。

可临了，永臣忽然有些下不去手。

那心脏跳动如此有力，即使耳边风声阵阵，也仿佛能隔着躯体听到那坚韧的怦怦声。

——“永臣，等我拿回了心，就能知道他们为何笑，为何哭，广袤山川美在哪里，千年诗句如何精妙了么？”

“……”

拥有一颗心，是商葵一百年多来唯一的诉求……

不自觉的，连永臣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他伏下/身。

他靠在了商葵的胸膛上，屏息听着从内里传来的搏动声。

是生命的回应。

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永臣突然觉得有些来气。

他猛地坐了起来，再一次打定主意要剜出那颗心来。

商葵可以有心，但也轮不着那望云的魂器来施舍！

可这一次，他仍旧没有成功。

永臣的手刚刚接触到商葵的衣襟，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倏地飞来。

这把剑不仅阻止了永臣的剜心，还顺势划出一道寒气逼人的剑气，迫使永臣退开了一步，随即插/入沙中，将永臣和商葵隔绝开来。

“这什么玩意儿？”

视肉大着胆子探出身子来看热闹：“此乃一把灵剑。”

“你再废话，我就让你变成真正的肉。”

“……”

永臣当然知道这是一把剑，可这剑上灵气四溢，分明是仙界的东西。

仙界的武器，却在护商葵？

永臣围着这把剑转了一圈，更是惊奇不已。

这把剑无人操控，却能自行戒备和防守，似乎是在和商葵的心脏互相呼应。

那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分明是望云的武器！

像是为了证明永臣的猜想，天空中出现了一道仙气，划破苍穹，伴着一道白色的身影，立时落在了商葵的身边。

来人身穿素淡胜雪白衣，腰带上绣着朵朵祥云，鬓发束在脑后，仅用一根玲珑白玉簪固定。

他长身而立，凤目微眯，眼神淡漠从容，恰似睥睨，俯瞰苍生。

这容貌，永臣并不陌生。

商阙，公孙昂，遇从之，这三人的身上都有他的影子。

却没有一个有这般濯濯出尘的气质。

“望云……”他已经醒了？！

望云目光淡然的从一脸警惕的永臣脸上划过，落在了商葵的身上。

看着那红白相间的长发，许久。

“回去告诉梵魆，这些小伎俩，可告一段落了。”

望云的声音很轻，也没什么情绪，但就是无端的，让人听得感觉自己备受轻视。

事已至此，再隐瞒先前接近魂器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永臣外强中干的狞笑道：“她不过是我魔界的一个工具，也要辛苦仙君亲自来护吗？”

话音刚落，永臣突然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登时肝胆俱裂。

望云迎风站着，长袍鼓动，鸦色的长发被风吹起。

他摇了摇头，似是对永臣报以无限的同情：“你不是本君的对手，走吧。”

望云是怎样出招的，何时出招的，永臣皆没看清。

这样的差距，永臣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

他看向被望云无意间挡住的商葵，不甘心的吐出一口血沫：“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永臣跑得很快，想来是再潜入人界时，就已经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望云回过身，又是凝视了商葵良久，目光在那些银丝和断手之间徘徊。

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东方有灵兽，割肉不病，肉复自复。”

望云的衣摆下方窸窸窣窣，方才趁乱躲在这里的视肉冒了出来。

它垫着肉足细看望云的脸。

该怎么说呢？和之前那个断腿的男人长得很像，与遇从之更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管怎样，但看起来是个大好人呢。

视肉得意的自我介绍：“不错，这灵兽，说得就是我。”

望云温和地笑着轻轻点头，双手负在身后，微微倾身照顾视肉不高的体型。

他说：“有劳了。”

“……”说好的大好人呢？

呜呼！吾又看走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