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律师
作者:江宁 | 分类: | 字数:61.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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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海困飞鱼
要查到汤峪的背景并不难。
有的是友好或不友好的邻居向安奕鸣爆料。
汤峪出身西部山区的寒门家庭,考上海城一所着名的海运学院的航海系,毕业后上船工作,专跑美欧这样的长途航线。海上工作很苦,收入却高,是其他专业应届毕业生的好几倍,对家境贫寒的汤峪来说是很大的诱惑,却不是最大的诱惑。汤峪在山野林间长大,受惯了极度的自由和极度的双重约束,他反而爱上了大海,一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大海神明,船,何尝不是自由和约束的结合?船可以自由行驶,却只能限于这艘船。
一出海便是几个月不见大陆,海员们嫌苦闷,多少会有些排解的小习惯,吃喝玩乐皆有可能。汤峪是个大大的例外,即便是在船上轮班作业中,他也尽量保证有规律的作息,锻炼身体、读书写字、不赌博不抽烟,几乎从不参加海员组织的各种“局”,哦,他喜欢绳结,喜欢那种纹路清晰往来反复,他早也系晚也系,各种水手结熟练到闭着眼也能系出来。
汤峪是海员中的奇葩。船员们全都期盼到港,即便是国外的港口,能沾沾地气总是好的,而汤峪不,他更喜欢在海上的日子,有时候在甲板上看海鱼都能看上好几个小时,眼里竟是艳羡。
有一种鱼叫飞鱼,即可遨游深海,亦可搏击长空。这就是汤峪的梦想。即便是汤峪飞得再高、游得再远,身上总是系着根绳子,那头捏在汤峪父母和全村人的手里,沉重异常。
汤峪本来就生在一个贫困山村,家里还是村里最穷的那几户,父母养育了四个儿子,能让四个孩子不饿肚子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根本顾不上读书识字,四兄弟只有汤峪读到大学,其他三个兄弟全都是十三四岁就外出打工。可以说,汤峪是三个弟弟和全村人供养出来的。本以为,毕了业上了船,他就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无非是给父母兄弟一些钱罢了,但他忘了,他这颗果子是全村人的苦熬十六年得来的,他自己已经失去了收割的权利。
毕业后汤峪签了家五百强的航运公司,本来有大好的前途,只要他心无旁骛遭上三五年的罪,不愁没有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但他的负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邻居就医、弟弟结婚、舅舅打工、妹妹读书,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事,稍有不热心就遭到父母责备,不是那种利言训斥,而是把他从小到大求学的过程重复一遍,刺的他鲜血淋漓,毫无反击之力。这些负疚,压得他这条飞鱼,不但飞不起来,反而日日下沉,就快要沉入无底深海。
自由的那道亮光,浮在水面,熠熠生辉,却远在天边,他挣扎,忍着要炸裂般的肺,伸长手、再伸长手,企望能触及那亮光。
最后一根稻草飘落是在三年后。
汤峪随船回到海城轮休,途经集装箱堆场,一个失控的集装箱从天而降,折断了他遨游的背鳍,从此之后他失去了在甲板上迎风而立看海鱼的机会。
汤峪恨,却也不恨,当一个人拥有自由的灵魂,身体是否残缺并不那么头等重要,他更狠的是父母,他们匆匆赶来,却不是为了照料他,而是说:你二弟要结婚了,女方要六万的彩礼。
彼时,汤峪还躺在病床上,断肢汩汩流血隐隐作痛,甚至他还坐不稳,干裂的嘴唇因为血黏连在一起,挣开,便是鲜血淋漓,吞下,腥味在嘴里爆裂开来。
汤峪彻底抛弃了自己。他不奢求自由,反正他的一生将困在小小轮椅上,他也不奢求亲情,六万块钱彻底割裂父子人伦,他更不奢求爱情,女朋友红着眼照顾他一个月流泪而去。
抛弃后是什么?
不是自决,而是围困。
将自己彻底围困于人群之外。
隔绝阳光是最好的方法,没有阳光,便没有四时,便可远离人群之外。
“什么条件?”安奕鸣想着应该是公开道歉吧,他脑子飞速旋转,准备着各种说服何鑫的说辞。
汤峪拿过桌上那个扭扭捏捏的八字结,解开,再系上,果然是航海系的,标准又迅速,相较于杨乐然系的绳结,根本就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幼儿园。
“第一、汤家记的鲜肉馅汤包,每天一屉,连续一个月,七点半送到。第二、送完汤包后,送你女儿去上学,同样连续一个月。”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连一力促成和谈的安奕鸣都完全猜不到竟是这样的要求,庸俗至极的无非是谈谈钱,就算他清高也可以谈谈公开道歉的媒体是那几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不以索赔为目的的诉讼根本就是耍流氓!
何鑫结结巴巴,“吃一个月的汤包,你不会腻吗?”
汤峪仍旧是冷森森的一双眼,丢出同样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腻!”
“可可,可……”何鑫是个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的人,让他带早点,真的不如多给一万块钱来的爽利,况且汤家记的早点恨不得排队排到下一条街,要赶到7点半送到,基本上六点就要去排队。
汤峪又插一剑,“鲜肉汤包每天只有五十屉,很抢手。”
“好吧!”何鑫咬咬牙答应下来,“但是我送儿子女儿上学,你怎么也要干涉呢?”
“儿子比女儿大好几岁,却是你开车送儿子,你老婆骑电动车送女儿,我看不惯不行吗?”
“我的儿子女儿,我不心疼,你心疼?”
“外人都心疼,你这个爸爸不心疼?”
“送儿子顺路!”
“既然是送,哪儿都顺路!”
“得得得!你说得都有理。”
“能做到?”
“能做到!”
“做不到怎么办?”
“随便你处置。”
这对“好邻居”一来一回,说得都是道理,却不是法理,这让在场的两位资深律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拟协议,最后还是身兼了当事人和法律工作者双重身份的杨乐然开口说了句,“法律方面,拟法律协议,各自执行,私德方面,全凭本心,我坚信他们都会遵守到底。”
也只能如此,生怕这两个人犟驴一言不合又反悔了,匆匆忙忙拟好协议签字按手印了。
送完汤峪、何鑫,安奕鸣又送杨乐然回家,只两个人在,就都开始讨论刚才这个奇异又诡谲的和谈事件,讨论来讨论去,安奕鸣把这件事能够顺利解决归功于运气,虽然他查到汤峪的过往,试图通过往事解开他的心结,但他没想到还真得就这么容易谈成功了!
而且,安奕鸣完全不知道汤峪的心结是否真得已经解开了,他也猜不透汤峪提出的条件到底目的何在,想不透彻他就觉得危机四起,甚至认为这根本就是汤峪的诡计。汤峪似乎是在窥视他人隐私,否则他怎么知道何鑫有一儿一女,又怎么知道何鑫开车送儿子、何妻骑电动车送女儿呢?有些事,即便天天看见,若是不挂心也记不住。
杨乐然倒是不同意安奕鸣的判断,她的判断来自于汤峪右手的习惯性动作,“海成所的会议桌是实木的,还打了蜡,一个不小心就能蹭上一条刮痕,汤峪的轮椅刚好碰到一侧桌腿,他就一直拿手挡着,掌心都有红痕也没松手,他刮一条桌腿都不忍心,又怎么会忍心伤人呢?”
这世上有一类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譬如何鑫,还有一类人,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譬如汤峪,何鑫不是坏人,他热情好客,缺点的背面都是有点,汤峪更不是坏人,他历经苦难,生活终究归于平静,他之所以起诉,最重要的恐怕是在羡慕何鑫热闹的同时也觉得过于热闹了些吧?绝不分人起诉后会有些微的后悔,有时候因为冗长的诉讼程序太过于影响生活,有时候是因为投入与产出比不够经济,就譬如汤峪,他能从诉讼上得到什么?正如安奕鸣所分析的,几乎是零。排除病态心理,他诉讼更多的是一时冲动,后悔的契机撞上了和解的要求,他顺坡下驴。
“话虽如此,可他提那个条件也太……”
“那个条件呀,我倒知道原因。”杨乐然俏皮一笑,又沉下脸说:“舅舅这个人,用现在的流行词来说就是个典型的中年油腻男,油腔滑调,世故圆滑,不修边幅,明明是自己邋遢不堪却自视甚高,没有能力又喜欢吹嘘的,超级爱面子,负家人亲外人。汤峪提那两个条件,就是舅舅那句话,癞蛤蟆上脚背不要人膈应人。”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为了恶心你舅舅?”安奕鸣不解,“一个月的汤包能有多少钱?送闺女上学和送儿子上学能有什么区别?”
“不是钱的事,也不是送谁上学的事,既然舅舅影响了他,他就想影响一下舅舅,如此而已。不过,汤峪还是存了善心的,这两个条件很正向。”杨乐然又是一笑,“你没发现汤峪看舅舅的眼神吗?我从见汤峪第一面,就明白他是想成为舅舅那样的人,他很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被同乡朋友亲人各种要求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但舅舅不同,他非常善于处理这些,呃,乱七八糟的事,即使舅舅是说得多做得少,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汤峪眼里是个很牛的,能摆平一起的人的认知是吧?应该说是汤峪并不大的朋友圈子里最接近于他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可舅舅有好多缺点,熬夜、酗酒、赖床,他就想把自己曾经早睡早起、不喝酒不抽烟、锻炼身体的生活方式强加给舅舅,使得他更接近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所以,他想调教舅舅,嗯,也不是调教,是改变,努力改掉一些坏习惯嘛。”
安奕鸣觉得有些牵强,“这也……”
“你还别不信。舅舅既没有官职,又不是什么大老板,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朋友,他的家几乎成为兄弟们的聚集地,说夜夜笙歌一点都不过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舅舅那些缺点的背后是意气、自在、直接,这些难道不是汤峪的个性吗?只是舅舅是个健康的中年人,而汤峪是个失了双腿的年轻人呀。”
女人的洞察力还真不是男人能及的,安奕鸣翘起大拇指,“厉害厉害,目光锐利,洞察人心,还会系水手结。”
“你忘了我们去看过海运学院的水手节吗,说不定还见过汤峪呢……”杨乐然猛然闭嘴。
一车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