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浪费了，六方，十几个人，说了一箩筐的词汇，满满都是套路，有用的不多，唯一的成效应该是平息了崔妻的怨怼和不满吧，当然，这在医疗委而言，是最大的成效了。

送走崔妻后，陈浩就一直等在楼下，见安弈鸣和谢敏走出大楼后，迎了上去，嘻嘻笑着说：“谢老师还是这么偏爱奕鸣啊。”

安弈鸣扔过去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眼神后笑着不说话，谢敏却是问了句自己的疑惑，“谁的主意？”

学生时代的安奕鸣和陈浩都没上过谢敏的课，谢敏对陈浩的业务能力还真算不上太了解，这样一问，算是知己知彼吧，毕竟日后是有可能对簿公堂的。

陈浩略一思考就知道谢敏问的是什么，面对老师，他倒是有问必答，“既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也就没必要太推心置腹，当然我已经解释过了，如果走诉讼程序，目前的这个金额至少是要打对折的。您知道的，到了收诉讼费那一步，她自然而言就会压缩诉讼请求的水分。”诉讼案件是按照诉讼标的的金额收取诉讼费用的，金额越高，费用越多。

陈浩等人是在前一天下午接到医疗委电话的，这么仓促，又是在事故认定悬而未决、医疗过错尚未鉴定的情况下，这个所谓的调解会，更应该称之为碰头会——见个面，亮明自己立场，算是高手对决前的亮相。

“鸡贼啊鸡贼。”安弈鸣重复着，不过他不想在下班时间和老同学谈公事，就换了个话题，问：“孙老师呢？”

“去找你们家杨乐然互诉姐妹情深了。”明天就是周末，陈浩来海城出差，孙音惠也随着过来见见老朋友，“谢老师，一起喝酒去？”

谢敏还没应答，站在她身后的毛晓鸥接过话头，问：“这话说的，到底是想我们去呢，还是不想我们去呢？”

陈浩嘿嘿一乐，“我的诚心实意只对谢老师一人开放，至于晓鸥师妹，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不是要去约会吗？”

最后，勾肩搭背去喝酒的只有安弈鸣和陈浩，酒至半酣，安弈鸣表示对陈浩代理崔妻案件的不理解，且不说崔妻这个人在个人品质上的某些缺陷，单说在案件处理过程，陈浩就需要往返海城多次，成本上并不划算。有人说律师是有地方保护主义的，其实并不然，律师主要职业地限于居住地，还是因为诉讼成本。

陈浩苦笑，竹筒倒豆子般的说了自己的不得已之处。崔妻是陈浩妻子，也就是孙音惠的某位远方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还是许多年不曾有过来往，见了面都想不起来对方名字的那种，虽然从孙音惠的妈妈那边论起来，孙音惠还要喊崔妻一声舅妈的。也不知道崔妻从哪里知道外甥女婿是位律师，就和崔业伟一起，拎了袋时令水果敲开了孙音惠的家门。

这话题，对职业律师来说，是满满的一把辛酸泪。当职业曝光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波紧接着一波的咨询，开场白很制式——某同事的朋友的亲戚的女儿的男朋友因为某事遭遇了怎么样的法律风险需要帮助。不管从哪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律师们都不可能对这样的电话置之不理，大部分情况下，也都还可以平心静气的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用自己的一句话来说，无非是举手之劳。然而举手之劳举得多了，就异化成了理所当然。不少打着朋友的旗号寻找帮助的人开始看轻律师们提供的咨询帮助，认为不过是动动嘴皮、写写材料，根本就不值一提，勉强出口的谢谢都显得那么的轻描淡写，就更不要说收费了。在律师界有那么一句话，任何不以收费为目的地咨询都是耍流氓。

在崔业伟夫妇眼里，陈浩的帮助不比一袋水果值钱，大喇喇地坐在陈浩家的沙发上，开始了动辄下跪，且辅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

陈浩一口闷掉了半瓶啤酒，打了个酒嗝，说：“你我兄弟都是干律师的，说句潜规则的话，刑辨是垄断业，兜兜转转的也就那几个律师，我再怎么笨，也不会来海城抢别人饭碗的，对吧？”

“对，对对。”安奕鸣的舌头有些硬，面对老同学，他是不会执行禁酒令的，以他的酒量而言，不至于喝几瓶啤酒就醉了，或许是因为最近太累的缘故。

“崔业伟看起来还算老实本分，闷着头一句话都没有，可他那老婆呀，鬼精鬼精的，上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家条件不好，老太太成年吃药，最多只能给你一千块钱。”陈浩咧嘴骂了一句，又说：“一千块钱？！还不够我往返海城的交通费。她，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还是认为我是开的是慈善机构吗？”

这根本就是要陈浩免费代理，喔，也不一定，或许在崔业伟夫妻眼里，一千块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毕竟陈浩只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需要澄清的是律师们之所以排斥来自于亲朋好友的求助，并不是因为绝大部分帮助都是免费的，而是因为有些法律问题的答案真的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而那些打着亲朋好友旗号找上门来的绝大多数要的就是一个明白确切的答案，更令人尴尬的是，求助者通常认为律师是全能的，安奕鸣就曾接到过一位老同学，是那种毕业后几乎从未联系的老同学的电话，内容是：供暖效果不好怎么办？安奕鸣只能用“你打错电话了”来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律师行业也是有分工的，大的方面分为诉讼律师和非诉律师，简言之，前者是代理出庭的，后者是不出庭的，小的方面还分民事律师、刑事律师、知识产权律师等等。这和医院的科室分工是一样的，肿瘤科大夫做不了骨折内固定手术，这不是说这位肿瘤科大夫就完全不了解外伤手术的程序，而是他在外科方面不足够“专业”，要求上市律师代理一起离婚案子，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对崔业伟夫妇并没有多少好感的陈浩，很轻松就找到了拒绝的理由——自己并不是专业的刑辩律师且对海城的刑事审判并不了解，但效果并不好，在高桐代理刑事案件的过程中，陈浩被迫以电话直播的方式了解了案情始末，甚至包括高桐、崔业伟，乃至网络骂战。可以想见，崔业伟夫妇根本就不相信高桐，即便他们表现出高桐是他们唯一的救世主的态度。

“奕鸣，我没想到案子是你们所代的，更没想到无罪辩护得偿，高律师果然牛！”陈浩翘了翘大拇指，“连我和我老婆都不相信这件事不是他崔业伟做的。”

安奕鸣也随着翘了翘大拇指，“高律师，牛掰！我相信，即便崔业伟活着，第二起案子，也会无罪开释。”

“呃？第二起案子？”陈浩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嗨，这个崔业伟啊，又被公诉啦，罪名是强奸和抢劫，具体细节基本和前一起案子一样，唉，他被撞死了，难说不是老天爷睁眼啊。”安奕鸣拿起酒瓶，碰了碰陈浩的酒瓶，一饮而尽。

陈浩半张着嘴，“这还是个采花贼啊……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听我老婆说，在十几二十年前吧，崔业伟因为在女浴室外偷看人洗澡，被打了个半死，还赔出去不小的一笔钱，来海城工作好像也是和这件事有关，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吧。”

安奕鸣嗤嗤笑着，“你，不想偷偷看女生洗澡？”

两人打闹着，不知不觉又喝了不少酒，陈浩碎碎着说，几天前崔妻一个人上门来，又是一顿哭闹，他是被人情裹挟，不得不代理这起案子的，不过他的原则也非常明确，绝不打折扣地代理案子，但任何决定也不做，所以才会出现重复计算赔偿款的低级错误。

“你就这么由着她胡闹？”安弈鸣摇了摇头，眼前的景色有些模糊不清，他是真有些醉了。

喝啤酒实在是太撑了，陈浩又打了个酒嗝，“你孙老师，有一颗又大又柔软的同情心，她对这老女人也没什么好感，可就是硬不起心肠来。唉，我既不能收她半分代理费，还不能出任何纰漏，还要跑到海城，你以为我愿意代理？”

“敢情，是孙老师的圣旨，你不敢拒绝啊。”安弈鸣笑着吐槽陈浩的行为。

“奕鸣，海城的执业环境真的是我们那个小地方比不了的。一是绝大部分人有服务需收费的意识，二是法院不吝下发文件规范实务难题。律师能够预见到案子的结果，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陈浩一口气喝下去半瓶啤酒，“真羡慕你。”

陈浩说得很对，几乎每一位律师都会被问同一个问题——案子肯定能赢吗？答案决定了当事人会不会找这位律师代理，决定答案的是律师对案件的预期，而决定案件预期的则是司法环境。

安奕鸣傻乐，“那你来呀，兄弟姐妹们都在，你来，来呀。”

“我，三代单传，是父母在、不远游……等等，电话。”陈浩摸了好一会儿才从上衣的内口袋摸出手机来，“喂，孙老师，我喝酒呢……奕鸣啊，在呢，找他？你怎么不直接打他电话，嘿，我又不会误会……”不知道孙音惠在那头说了什么，陈浩脸色微微一变，原本歪在椅子上的人立刻坐直了，“行，我们马上过去。”

安奕鸣正侧着脸，嚷嚷着叫服务员上酒，被陈浩拉了起来，“走，乐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