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作出的决定，有些看似狠绝无情，对律师却是好事，唯有如此，律师才能放开手脚，最大程度的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岳晓华的态度给了安奕鸣放开手脚的机会，正在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坏消息再次传来，原本状态还算稳定的杨正清病情突然开始恶化，器官迅速衰竭，病危通知书一张接着一张地递了出来。

虽说自杨正清昏迷开始，岳晓华母女俩就已经有所准备，但真正到了这一天，两个女人还是乱了手脚，又或许是因为有了某些预感，以致于岳晓华根本就拿不动那一张薄薄的纸，她颤抖着手把纸塞到女儿手里，转过头，背对手术室，不看、不听，似乎就可以做到不面对。

手术室外，就是一个人间百态。

东侧靠近电梯的位置站着是一对中年夫妇，脸色均是惨淡无光，皮肤油腻，嘴唇干裂，头发散乱，两眼赤红，正在低声说着话。

女人说：“钱借来了吗？”

男人说：“能借的都借了，一共凑了三万，全都交给医院了。”

“三万哪里够呢？医生不是说至少要十万的吗？”

“去年妈生病，已经把家里掏空了，也借了不少钱，现在谁还肯借钱给我们呢？要不，你回娘家凑凑？”

“我娘家什么条件你不清楚吗？再说你一个大男人……我一个女人怎么开口借钱啊？你去公司预借工资吧？”

“我那里，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装修队，我又不是有手艺的那种工人，老板怎么肯借钱？”

“那，那怎么办啊？儿子得的可是脑瘤。”

“……”

“你，你，你说话呀！”

“卖房子，把房子卖了！”

“卖了房子，我们住在哪儿？再说，再说，他是我儿子，又不是你，房子是你爸留给你的……”

“房子，再买！”

中年男人穿了条深蓝色的工裤，不知在哪里擦了好几处灰尘，中年女人则是穿了套灰色的运动服，手腕、手肘处都磨得有些起毛，上衣背部写着某某家政的字样。男人搂过女人的肩，低声安慰着，“命比房要紧！”

西侧安全通道附近也站着一家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靠在门框处默默流泪，身旁站的人看起来与她好像是夫妻，但又夫妻相的有些更像是兄妹的男人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时不时去瞥挂在墙上的钟，挂钟下方就是“手术中”的指示灯，他看挂钟的总是会顺带看一眼红通通的大字，若说看的是时间，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几点，若说是看指示灯，他看来又有何用呢？

防火门的外面站着位青年男人，西装虽有些褶皱，但基本还算整洁，一看就是名牌，他正拧着眉头抽烟，香烟斜斜地挂在嘴角，烟直直向上，把两道浓眉熏染得更加凝重，他左手拿着电话靠在耳边，手指用力，手背青筋浮起，强压着声音说：“你什么时候来医院……加班！加班！我妈都进手术室了你还加班？你赶紧过来照顾她……凭什么？凭你是我老婆！我告诉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你还记着，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能不能宽容一点，她是我妈也是你妈……不就是没给彩礼……是是是，我妈没照顾你月子也没帮忙照看女儿，那我妈说的也没错啊，她凭什么照顾你，你不是还有你妈……我？怎么又说我身上了，我不是忙吗？不挣钱你娘俩吃什么喝什么？两千块钱不是钱啊，没有我每月挣得这两千块钱，你那些……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物质，你以前……别以为你当了经理就了不起了，赶紧过来伺候我妈！”青年男人下命令般低声吼出这句话，脑袋向后仰，靠在墙壁上，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一句应对——当年你妈说谁生的谁照顾，如今我回她一句，谁的妈谁照顾！

等待手术的家属们，或坐或站，或喜悦或悲伤，或焦急或镇定，或一人，或扶持。

噩耗来得很快，几个小时后，医生就带来了抢救无效的坏消息，岳晓华与杨乐然腿同时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亏得安奕鸣就在附近，拉了两人一把，顺势把杨乐然搂在了怀里。

医生朝安奕鸣使了个眼色，把他拉到了一边，悄声说：“我们的工作人员想和您谈谈！”

虽然安奕鸣心里满是疑惑，但还是跟着医生身侧的一位工作人员走到走廊的另一头，不过他细心地把杨乐然母女俩安置到一旁的椅子上，并叮咛着有事等他来处置。

这位有一张天生笑脸的女工作人员朝安奕鸣伸出手，“您好，我叫陈璐，是一名器官捐赠协调员。”

见安奕鸣脸色微微有些变，陈璐迅速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我知道您现在很难过，但您愿不愿意在他去世后能把器官捐献出来？让生命继续延续下去。”

安奕鸣心口有些梗堵，虽说他与杨正清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毕竟是杨乐然的父亲，是他的“准丈人”，理智如他也脱口而出一句不理智的话，“人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来谈这个？”

“对不起！”陈璐应该是个新手，看起来年龄就不大，被安奕鸣用这样质疑的目光看着，她涨红了一张俏脸，却很努力地继续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我很理解您现在悲痛的心情，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安奕鸣深深吸了口气，拒绝的话已经准备好了，“我明白这是你的工作，但是我们暂时不考虑捐赠，对不起。”

陈璐眼里渐渐熄灭的火焰，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我理解，只是觉得惋惜，我们本来可以救很多人。”陈璐还是年轻了些，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分明是有些道德绑架的，亏得安奕鸣不是挑剔的人，否则真的有可能借题发挥，让她，甚至是让医院承担些社会压力。

安奕鸣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平息了一下情绪。器官捐赠，其实安奕鸣也曾经想过，他还去做了造血干细胞移植的登记，不过至今没有匹配。他太了解有多少人徘徊在死亡边缘等待适合的移植，也知道国人传统思维使得这份等待无限延期。是，在情感上他的拒绝是本能，可理智也在告诉他脑死亡意味着已经没有了任何救治的希望，器官捐赠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接力赛，陈璐也是迫不得已才选了这个最不适合，也最适合的契机。

远处的岳晓华和杨乐然正抱头痛哭，安奕鸣很心疼，更心焦的痛是他，她们此时此刻最大的倚靠却要痛上加痛，安奕鸣咬了咬牙，沉声对陈璐说了句“对不起”，便匆匆跑回到杨乐然身边。

过了好一会儿，安奕鸣把杨乐然拉到一旁，说明了陈璐了来意，杨乐然蓄满泪水的眼里满是不信，“奕鸣，你怎么，怎么……”

“乐乐，你知道，人……”平时说起话来可以滔滔不绝的安奕鸣第一次感到词穷，结结巴巴地尝试着去说服她，“拿已经没用的东西去救人真的是功德无量，你，你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去献血吗，你献了200CC就开始头晕，把把护士吓坏了，你还记得吧？乐乐，你那么善良，又有见识，不应该有全尸……”

“你混蛋，那是我爸爸！”杨乐然低吼着接连捶了安奕鸣好几拳，发泄着心里的痛，“那是我爸，不是没有用的东……”

“对不起！对不起！”安奕鸣把杨乐然搂到怀里，“乐乐，想想那些等待捐赠的病人们，他们有的还很年轻，甚至有的还是个孩子，只要你点头……我去和阿姨说。”

杨乐然哭嚎了好一会儿，把眼泪擦在安奕鸣的衣襟上，缓缓点了点头。

岳晓华比安奕鸣想象镇定得多，比杨乐然更坦然，她很平静地听完陈璐把国家相关政策、器官捐赠的流程说了一遍，说：“既然已经没有继续抢救的必要，就让他去救别人吧，这也算是一种救赎，他也会走得更安心些。他身上，只要是有用的，我和女儿都同意捐赠。”

杨乐然还想提醒一下母亲，“奶奶她……”杨正清生在一个传统又保守的家庭，她母亲绝对不会同意儿子死无全尸的，如果知道岳晓华做出这样的决定，恐怕会闹个天翻地覆。

“这件事听我的！”岳晓华很决绝，许是哭过了一阵子，她已经收拾了悲伤的表情，很从容地开始安排杨正清的后事，甚至刻意叮嘱安奕鸣和杨乐然不能告诉那对母子杨正清已经去世的消息。

杨乐然尚沉浸在悲伤中，并没有意识到母亲这样做的目的，还以为她是想让父亲入土为安，而安奕鸣却明白真正的纷争终于开始了。

继承是从被继承人死亡时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