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些话，杨乐然一股子血冲到脑门上，脱口而出，“你可以离开啊！”

郑晓脸色又黯淡了几分，整个人仿佛是被灰色气雾笼罩一般，连表情都模糊不清了起来，她咬唇低头，不再说话。她如何不知道要离开，可怎么可能离开？

杨乐然恍然，是啊，她怎么离开？这里说是小城，不如说是小村镇，民风非常保守，虽然郑晓和鲁胜并没有到民政局办结婚证，但办过婚礼的他们在普通人眼里就是夫妻，即便鲁胜后来又有了法律上的妻子。而且，郑晓还给鲁家生了儿子，如果郑晓选择这个时候离开鲁家，她就彻底成了一个抛夫弃子的坏女人，风言风语会压垮郑家爸妈，然后郑家人会通过各种渠道，就好像当年他们逼迫女儿出嫁一般，再次把女儿推进火坑。

“那……”杨乐然犹豫着问，“他呢？”

郑晓眼睛里空荡荡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杨乐然问的是谁，她凄然一笑，说：“他现在就是个废人。”

原来，鲁胜只过了两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就被富婆反出家门，原因是鲁胜用手段让富婆怀孕生子，还生了个儿子。那时富婆已经三十好几，生完孩子后身体非常虚弱，如何调理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所以憋了一肚子火，天天咒骂鲁胜不是人，只想着自己。其实在两个人结婚前，富婆就已经把条件说得很清楚了，鲁胜嫁了她、陪她过日子，虽说将来的财产都是富婆自己的两个儿子，但是富婆也承诺只要鲁胜好好伺候她，一辈子都不会少他吃少他穿的，鲁胜根本就没有犹豫就忙不迭地同意了。

直到这个时候，富婆才知道，鲁胜在老家还有个媳妇，媳妇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当然，富婆对这件事也不太在意，鲁胜不再回老家不就得了？可谁想，鲁胜得知正正意外去世后，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先是故意不避孕让她意外怀孕，接着一再保证说只要孩子一落地，就送回老家，绝不多留一天，不管生的是男是女，绝不再有下一次，就差跪地磕头、指天盟誓了，她也是一时心软才中了圈套。如今孩子生下来了，鲁胜就开始天天念叨什么孩子也有她一半的骨血，怎么能忍心扔到乡下受苦呢？

富婆怎么能不明白鲁胜打的什么鬼主意？生下这个孩子根本就是为了分她家产的。他是哪根葱，她可看得清清楚楚，说什么男人总要有自己的孩子？那是连鬼都不相信的鬼话！他要真那么喜欢孩子，怎么可能把儿子扔在乡下，理都不理？他根本就是怕她哪天走了，两个儿子把他赶出家门。富婆能凭一己之力挣下数千万资产，自然有铁血之处，不但儿子不要了，丈夫也不要了，一句离婚说得干脆利落，而且除了鲁胜身上穿的，一根丝都没给他，就将他和刚满月的孩子扫地出门。

按说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境地，鲁胜应该会回乡和郑晓好好过日子了吧。可他习惯了过人上人的生活，再也无法忍受乡间清苦，把孩子往郑晓怀里一放，就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等他再次出现，已经大半年之后的事了，而且是在路边流浪，被遣送回乡，除了衣服，身无长物。

这样一来一回，鲁胜的脾气变得坏极了，郑晓从来不敢说鲁胜一句的，哪怕一个不满的眼神就能招致扑头盖脸的一顿打，没轻没重的，能让她好几天都下不了床。公婆看不下去，会嘀咕几句，他也不管不顾，甚至一拳打掉了公公一颗门牙。不管他要什么、想什么、做什么，稍有不顺心，就是打，不足两岁的永平也不能幸免。

最可怕的是，鲁胜还染上了毒瘾。也可能是他很早前，就有这毛病，只不过富婆有的是钱，不怕他挥霍，可鲁家哪有那么多钱？很快，家里仅有的积蓄都被鲁胜或骗或偷的拿走买了毒品，稍微值钱的东西也被他想着法儿的变卖了。没办法，公婆和郑晓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了钱把鲁胜送去了戒毒所，可没多久，他就逃了回来，进门冲着郑晓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嚷嚷着，“要不是你害死了我儿子，我会让她生孩子？我会离婚？我会过上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你他妈的还把我送到监狱去，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虽然毒品吞噬了鲁胜的体力，但他仍是个男人，这顿毒打，以郑晓晕过去而告终，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身下是冰凉的石板，她甚至还维持着倒下去的那个姿势，没有人试图把她扶起来送进屋里，更没有人试图给她找个大夫，裤子还被扒到脚踝，一地濡湿，郑晓坐起身，捂着脸，嚎啕大哭，红肿的眼睛里流的是血。

杨乐然一手握着郑晓的手，一手捂着嘴，她的世界里固然不全是阳光，但这样的阴暗，她也只是在案例中见到。杨乐然在心里哀叹一句，谁能想到，如今社会，还能有这么愚昧无知、不懂反抗的女人？

“我想过回娘家，可回了好几次都被爸妈弟弟们赶走，他们说我嫁了个毒丈夫，指不定身上也带毒，不能进他们的家，免得害了全家人。那可是我的亲生父母呀，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怎么会嫁给了鲁胜这样的人。我这一辈子，就没过过一天为着自己的日子。”郑晓不知道多少个夜里都是以泪洗面的，如今已经没有了眼泪，声音里竟不知为什么透出一股莫名的寒凉，冷瑟瑟的。

“你要相信，你可以靠自己生活的。”杨乐然摸索着手掌里郑晓枯瘦、粗糙的手，眼圈不由一红。

郑晓猛然回头，“乐乐，乐乐，你帮帮我，帮我离开这里。”

杨乐然一愣。

“我求你了，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她们所有人都劝我忍忍就过去了，再过几年鲁胜也死了，永平也大了，好日子就来了。可我等不了，这样的日子，一天我都等不了。”郑晓两只眼紧紧盯着杨乐然，眼里有光，仿佛是盯着救命稻草一般。

杨乐然很为难，且不说这件事她应不应该帮忙，她要有足够的能力帮人，才能伸出援助之手，否则，郑晓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而且这请求来的太突然，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你可以报警，还可以，还可以离婚……”

郑晓双手捧着杨乐然的手，切切求着，“没有用的，我报过警，警察说这是家务事，他们管不了，我还去过法院，可在法院要有结婚证才能离婚。乐乐，我求求你。你不是本地人，你帮了我，他们也不会找你麻烦，真的，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找不到你的，你帮帮我，帮帮我……”

正说着，杨乐然的手机一阵响，她逃也似地拿起手机，站到一旁去接，“喂？”

是安奕鸣，问：“家里的事还顺利吗？”

“都是长辈在处理，很顺利。”

应该是听出杨乐然声音里的不自然，那头的安奕鸣立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杨乐然也不可能当着郑晓的面说这件事，搪塞着，“没什么，遇到了一个老同学。”

“老同学？”安奕鸣很警觉，是男人的那种警觉。

“哎呀，你想多了，是女同学。好啦好啦，我挂了，回头给你打。”

杨乐然转身，看到郑晓坐在阴影里，看向自己这边，目光里有无助、有失望、也有羡慕，还有很多复杂的杨乐然根本不可能看得清楚的情绪，杨乐然走过去，低声解释着，“你和他没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不需要离婚，也不需要赡养、扶养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公婆儿子，即便不报警，也是可以离开的。”

郑晓摇头，声音从刚才看到希望的亢奋再次低沉了下来，“我知道你害怕，你爷爷奶奶叔叔们都还在本地，你海岸那个疯子去找他们，你害怕对不对？你害怕！你害怕！”郑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斥责的尖锐。

“没有没有。”杨乐然心里涌起一阵自责，连连摇头。说她冷血也好，说她理智也罢，她是真的认为在这件事里，郑晓缺乏的不是离开的路径，而是缺乏离开的心理，她自己不想离开，谁也帮不了她。就算，她带着郑晓离开这里，甚至带回海城，给她提供吃住方面的帮助，郑晓就真的能够自立？反而，杨乐然认为，生活上的自立远不如心理上的自立，她应该获得心理医生的帮助。想到这里，杨乐然猛然想起韩遂就是个有执照的心理医生啊，“我可以找朋友……”

郑晓摇头的同时站起了身，“没事，没事，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是还想吃豆腐脑，可以来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郑晓离开的那个瘦削又孤独的影子，杨乐然瞬间就失去了理智的思考，脱口而出，“我帮你。”

郑晓回过头，眼里已经黯淡下来的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