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这几天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

一来，杨老爷子和杨正清先后过世，白事总是要做的，难免会有亲戚朋友上门，探望杨老太太的同时，也认识了杨家的准女婿安奕鸣，对他是赞不绝口，亏得安奕鸣在大家庭里长大，否则还真受不了这种七大姑八大姨轮番盘问的“甜蜜攻击”。

再有就是鲁胜事件的后续。警察来过两次，反复询问案件细节，幸亏杨乐然不是一般受害人，又有安奕鸣在旁陪着，否则还真受不了这样对细节的反复盘问，毕竟每一次回答都要再次进入噩梦般的记忆中去。警察也有些歉意，强调说如今能找到的受害人只有杨乐然一个人，而且他们还在鲁家后院某处发现了一具尸体残骸，正在失踪人口中排查。出了人命，这事就大了，警察们压力很大，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杨乐然询问。

鲁家夫妇几乎天天都来，也臊眉耷眼的有些见不得人，却又忍不住不来，每次都是顺着墙根儿溜进杨家大门，使尽所有求告乃至于威胁的手段，无奈杨乐然意志坚定，绝不肯饶过一位潜在的变态杀人狂魔，两人总是满怀希望而来，又带着失望回去。

另外，郑晓的二弟也来过一次。他明显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从那一套合身西装面料和剪裁来看，生活条件应该也不差。不过他躲着人群，在天色渐晚时，才敲开了杨家的大门。

杨乐然倒是希望他能够大大方方的替自己姐姐求情，毕竟若不是郑晓拿青春换来拿几万块钱，他读不了大学，进不了跨国公司，更不会有如今的好日子。但他的求情方式太过迂回曲折、云山雾罩，既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高姿态，又希望别人能够看出他心底里残存的亲情，或者可以称之为残存的对姐姐的感激，让杨乐然这个听众完全听不到重点。郑家唯一能记得郑晓好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他记得在他考上大学那一年，郑晓偷偷塞给他两百块钱，这两百块钱缓解了他初到大城市求学时的窘迫。

这一番回旋包抄的表达之后，他始终没有明说到访的目的，扔下一个信封就匆匆道别离开，安奕鸣眼明手快，抄起东西就追了上去，在门前把他拦住。

安奕鸣的车子就停在杨家门口，明显不是本地号牌，他很快就判断出这辆车车主是安奕鸣，而不是杨家人，他盯着车辆标识，目光呆了好一会儿，安奕鸣看起来并不比他大多少，怎么就有能力开这么好的车？果然家境好的，能少奋斗十年。

安奕鸣目光何其锐利，只是不想去理会他眼中鄙视和羡慕交织的复杂情绪，把手里的信封塞回到他手里，说：“拿回去。”还有句话安奕鸣没说出口，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在鲁胜事件中，郑晓从犯的身份非常明显，不可能逃得开法律惩戒，杨乐然是否谅解意义并不大，况且眼下又发现了一具受害人尸体，是否还有其他受害人遇难？在杀人事件中郑晓扮演着什么角色？这些都决定着郑晓将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

“我是做投资的。”他突然说。

那有如何？安奕鸣并没有接话茬，见他不肯拿回信封，就硬塞到他手里，收回手后还拍了拍手，表达自己的某些不满。

“做了投资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最需要技巧的投资就是出身。”他叹了口气，又说：“这座小城，家大业大的如杨家，小门小户的有鲁家，贫下中农的有我们郑家，原本有三分之一的概率生在富裕之家，我却生在了条件最差的郑家，还要用父母卖女儿的钱来给大哥盖房子娶媳妇，供我读书，呵，呵呵。”

想着杨乐然该洗漱睡觉了，安奕鸣要迅速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谈话，说：“你不是把自己经营的很好吗？”

有些人，即便生在落魄农户，也有一张看起来贵气十足的脸，就如他，用世俗的话来说，他很帅气，也很正气，皮肤白皙、身材瘦长、气质谦和，怎么看都是富家谦谦公子。可他自己知道，自己永远都甩不开寒门这个标签，在那个金贵圈子里，出身决定太多东西，他从来只敢说自己来自于小城，却不敢有只字片语谈及家庭，更不要说和郑晓扯上关系。

他连连摇头苦笑，说：“我连结婚都不敢。”因着长相和工作，好几个条件不错的姑娘向他伸出爱的橄榄枝，他不是不爱，而是不敢接受，生怕姑娘被他的家庭吓跑，更因此把老底泄了出去。再说，虽说他收入很高，可也刚工作没几年，在大城市里压根就买不起房，更不要说给姑娘彩礼了。他可是记得，姐姐出嫁时索要的那一笔彩礼，足够翻新郑家老宅，还给大哥盖了房、娶了媳妇、供他读了四年大学的。他又瞥了瞥安奕鸣的车，把信封又递了回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是道歉吧。”

什么叫算是道歉？道歉就他妈的真心诚意地说声对不起，不道歉就给大爷滚远点，所以安奕鸣口气很不友好，“不用！我还知道罪不及家人，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来道歉！”

“那……”他犹豫着，并没有收回手，说：“帮我送给她吧，里面没钱也是过不好。”

意识到这个她是郑晓之后，安奕鸣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力出了问题，他好歹是受害人家属吧，凭什么要到看守所给犯罪嫌疑人送生活费？“哥们，你搞错了吧？就算我是律师，我也不会接你姐的案子。”

“你是律师？”他眼睛一亮，更是将手里的信封拍到安奕鸣身上，“你给她打官司！我出钱，你给她代理！”

论体力，干瘦的他明显不是安奕鸣的对手，安奕鸣很轻松又把信封拍回到他手里，没好气地说：“你可真高估了我的肚量，我恨不得你姐被关一辈子！”

“你能介绍一位……”

“不能！”

“你是律师，应该知道就算是杀人犯也有获得辩护的权利，怎么就不能……”

“自己找去啊。”

“你也是有家人的，如果是你的家人被控告，你就能这么袖手旁观吗？”

“你把她当成家人了吗？”

对话戛然而止。

他嘴巴张了几张，终于郁郁而去。

安奕鸣对着背影啐了一口，骂道：“自始至终连声姐都不叫，还他妈的有脸说家人？人渣！”

安奕鸣一边回屋一边给安逸发了条微信，“你可真有福气，有我这么优秀又给力的弟弟”，这话也不是安奕鸣自吹自擂，别说是触犯刑法这样的大事，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若是关乎到安逸，他就是拼了命也是要冲上去。不过，安逸可能码字码得太欢乐了，并没有理他。

回到房间，先照顾杨乐然洗漱，又给她的脚做完热敷后，安奕鸣才把郑晓二弟的事说了，两个人都是一阵唏嘘，很是为郑晓不值。郑晓可能对不起很多人，却唯独没有对不起她的家人，而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一个家人肯站出来，就连“最后良心”的二弟也生怕对自己的名声有一丁点的影响，思想斗争了好几天，才选择大晚上到杨家，甚至试图让安奕鸣替他到看守所看望郑晓。这不是他提前了解了安奕鸣的职业，而是不想让任何第三方，包括专业律师，知道他在帮郑晓。

毕竟安奕鸣和杨乐然还没结婚，又是在家风传统的杨家，所以安奕鸣被安排住在杨乐然斜对面的房间，他每天照顾着杨乐然睡下后才会回到自己房间，不过每天一大早，杨家人总是能看到安奕鸣从杨乐然的房间走出来。大人们笑笑不说话，理解年轻人如胶似漆的感情，杨乐然的几个侄子却直截了当问他们两个人睡在一起，是不是该改口叫安奕鸣是姑父？杨乐然红着脸不知如何应对，安奕鸣却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是唯一的姑父。

安奕鸣和杨乐然的几个侄子虽然只相处了几天，关系却很好，称兄道弟一般，他们喊着姑父姑父后，拿着姑父给买的玩具出门玩去了，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姑父转过头继续“撩”他们的姑姑。

“你嫌弃吗？”

杨乐然一脸茫然。

“我虽然有车有房，但都是贷款买的，需要还很久。”

杨乐然脸上刚退下的红又一点点聚了回来。

“我不是富二代，家底儿单薄。”

红色聚得多了，便是血色，杨乐然把手边的沙发靠垫扔了过去。

“我也没什么存款，给不起高额彩礼。”

杨乐然不想一直处于下风，仰起脸，“没有彩礼，那是万万不行的！”

虽然明知道杨乐然是在开玩笑，安奕鸣还是莫名生了些紧张，蹲到她身边去，“给我点时间攒钱，成不？”

杨乐然笑意从心底里升起来，蔓延到脸颊唇边、眼角眉梢，终于蔓延成一个大大的微笑，说：“好呀！”

“爸爸说了，姑姑是杨家唯一的女儿，没有六媒三聘八抬大轿是绝不能嫁的！”

“笨蛋，是三媒六聘！”

“管他是几呢，就吓唬吓唬姑父。”

“对对对，快走，杨元志还等我们玩呢。”

杨乐然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强压着笑意说：“扶我起来洗漱去。”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