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奕鸣约的人是吴昊，就约在司法局附近的一处星巴克，正值午饭时间，店里人不多，刚好可以好好聊聊，吴昊也不用请假，直接就可以出来。

工作环境下的吴昊还是有些男子气概的，西装笔挺，头发齐整，很不友好，冷冰冰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冰冷下，略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出心底里的一丝不安，毕竟安奕鸣是以韩颜菲的律师身份来见他的，已经明确告诉她韩颜菲起诉离婚的事，或许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在打电话的时候说：吴科长，有些话只能私下谈，真闹到法庭上就不好看了。他想置之不理，或者也不用应诉，但他又担心法官直接到工作单位送达，离婚的事爆出来，实在是太丢人。

“你会同意离婚吧？”安奕鸣好整以暇地喝着白开水，像喝咖啡那样地品了品味道。

吴昊直了直身子，解开西装最下的一颗扣子，“这事还轮不到你问我。”

安奕鸣不想浪费时间，把手里的牛皮信封推到他面前，“不着急，看看再做决定。”

打开信封，吴昊的脸色璀璨多变，手指都跟着颤抖，“你什么意思？”。

安奕鸣也坐直了身子，靠近他，声音很低地说：“我不想在法庭上出示这些证据，毕竟你父母肯定是要旁听的，当然，你也可以申请不公开审理，毕竟这是夫妻间的私事，法院应该也会准许吧，我们也同意不公开审，有些事确实也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对谁不公开，也不能对自己的母亲不公开，吴昊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要我同意离婚？”

“对！”

“这只是几张模糊的视频截图，又能说明什么，我们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兄弟，勾肩搭背很正常。”吴昊尤在挣扎。

“对原告来说，她已经做好了第一次起诉被判不准离婚的心理准备，无非六个月后再诉一次，早晚都离得成。而这些证据一旦在法庭出示，你的母亲都会看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吧。何况，你总不会认为我今天是带着底牌来的吧？”安奕鸣靠回到椅背上，姿势放松，右手捏着捏左手无名指，吴昊的这根手指上戴了枚婚戒，还真是讽刺，“好聚好散，你还是孩子的父亲，逢年过节也能享受天伦之乐，这场婚姻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安奕鸣的意思是他手里还有更清晰、更亲密的视频或是照片或是录音吗？吴昊惊恐地看着安奕鸣，而安奕鸣继续用温和的语调威胁着，“性取向是个人的事，没人看不起你，用婚姻来遮遮掩掩的手段未免太low了。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你low我比你更low！”

吴昊猛然起身，椅子腿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你你，你是哪个所的？你还想不想……”

竟然说这样威胁的话？威胁之下，是吴昊已经脆弱到一捅就破的伪装，薄薄的一层附在表面上，慌张、恐惧，完全遮挡不住，手脚乃至于头发梢都在微微发抖。

安奕鸣耸了耸肩，表示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种外强中干的威吓。

吴昊手仍然微微抖动，实在也说不出其他可以威胁安奕鸣的话，他目光突然扫过角落里的一个人影，动作猛地一滞，迅速转身，消失不见。

角落里那个同样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的人是石立，他也是安奕鸣约来的，只不过比吴昊来的要早，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吴昊从意气风发到落荒而逃，甚至连看一眼自己的勇气都没有。石立难免有些心伤。

安奕鸣拿着杯子坐到石立身边，沉声道了歉，“对不起。”

“老大，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七年。”

“不用说抱歉，我明白你想做什么。”

答应来这里，是以安奕鸣把韩颜菲离婚案一五一十说清楚为交换的，了解整件事的石立并不觉得安奕鸣有什么对不起他的，甚至他认为安奕鸣这么做恰是为了保护他。只是如此血淋淋地把吴昊推到自己面前，心有些痛。

“我会竭尽全力，不伤害到你和谢老师。”这句话在嘴里徘徊了很久，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而是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石立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说：“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石立在一个父严母慈的传统家庭长大，虽说母亲谢敏的事业很成功，但她并不是个强势的人，在家庭和事业之间寻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点，石立的成长过程一直有父母陪伴。与其他家庭略有不同的是，石立从中学时代开始，每个寒暑假都是在衡鑫所度过的，不排除谢敏想让他接班的潜意识，石立也挺喜欢在那种热热闹闹的地方，最初是跑腿打杂，慢慢地到写文件、做报告、接待当事人样样精通。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石立是幸运的，家境优渥、父母和睦，自己又是高颜值高情商高智商的存在。可他成年后就迫切地想逃走，这种逃离的欲望是因高考选志愿而萌生的。石立原本是想学设计，但父母共同决定让他学法，不容置疑，无可否认。石立能怎样？更何况，相较于父母所言学法的种种好处，那时候的他也说不清楚设计于自己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甚至他根本就不懂设计到底是什么，他只是认为自己会爱它。

很多年后石立去想这件事，他明白了那时候纠结迷茫的自己，并不是因为不爱法学，或者说并不是爱设计多过爱法学，而是他萌生出的逆反本能作祟，继而产生了不想屈从于惯性的想法——从十几岁开始一直到几十岁，均与法学为伍，惯性并不等于喜欢，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决定到底喜欢什么罢了。

为此，石立花了三年的时间修完大学课程，申请国外学校的硕博连读，一走就是好几年。在国外这几年，是他疯狂成长的几年，也就是在这几年他发现自己原来喜欢的竟然是同性。这或许就是他从小到大总是喜欢和哥哥们一起玩，会比较在意男生的想法，进入青春期后别的男生会对女生评头论足，而他却不会的原因。他也有过惊慌失措的时候，尝试着改变自己，去看心理医生，去做一些更男性化的事，甚至一改过往注意衣着打扮喜欢干净卫生的生活习惯，变得胡子邋遢，还去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可是不行，他和女孩在一起，不但没有爱，还会产生莫名的罪恶感，他觉得自己是在利用这些美好的姑娘们，让她们成为治愈自己的良药，姑娘们何罪之有？当然，这病是无药可医的。

石立认为自己喜欢男人，跟一般女孩儿喜欢男孩没有任何区别，他并不会把自己代入到女性的角色里，相反他很有男子气概，更有绅士风度，他喜欢男人不过是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是男人罢了。想通了这件事，石立尝试着接受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也是因为在国外那个相对陌生的环境里，石立并没有来自于家庭的、社会的压力，他完全不去约束自己的本能，有个英俊潇洒男伴的事是圈子里人所共知的事。

石立想过告知父母，想过和男朋友结婚，想过去一个承认同性婚姻的国家，可一踏进家门，这念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又变成了那个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律所帮忙的石立，身边所有人都是叔伯兄长，都是他母亲或是父亲的朋友，他们的眼睛耳朵，就是父母的眼睛耳朵，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他瞬间就怂了。

和吴昊是很早就认识的，两个人的成长背景非常相似，不过是吴昊更听话一些，石立好歹还尝试着反抗过那么几年，而吴昊一直都缩在父母的威望中唯唯诺诺。再次相见是在两个家庭的聚会上，席间吴昊的母亲词严厉色地说着吴昊如何如何不听话、如何如何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也不结婚之类的话。石立看懂了吴昊眼神中的夹杂着厌恶的挣扎，他们是同道中人，今天的吴昊就是明天的石立。

“我劝过他不要结婚，不能对不起那个姑娘，可他完全反抗不了他妈。”石立杯子里的咖啡已经一滴不剩，他睁开满是血丝的眼，应该是一宿没睡，瞄了安奕鸣一眼，又垂了下来，“我不怪他，也怪不得他。”

石立懂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也懂那种说出来是死不说出来尚可苟活的挣扎，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他自己都产生过要不随便找个人结婚得了的想法，又怎么能要求吴昊一辈子不婚呢？

“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住，老大，我控制不住，我和他，同病相怜。”

安弈鸣起身给石立要了杯白开水，现在已经是下午，喝多了咖啡，石立就更睡不着了，“吴昊不是个好伴侣。”

石立叹了口气，脸上写着认可，可是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来说，旁人的不认可又有何用？

“老太她……”安弈鸣犹豫着开口。

“我担心，自己也变成吴昊！”石立神态萎靡，吴昊离婚这件事不管是成了还是不成，他和自己都走不下去了，如果说以前是两个人并肩作战，如今他要单兵作战，能坚持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老大，我不能，不能耽误了别……”

石立双手捂在脸上，屈身，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