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颜菲的案子定在上午十点，非常凑巧的是另外一起离婚后财产纠纷的案子也同时开庭，两拨当事人拥在审判庭门口。法官助理一再解释并道歉，说是因为书记员工作的失误才导致庭审冲突。韩颜菲和安奕鸣自然表示无所谓，吴昊的母亲却得理不饶人，非要在审判庭走廊上大吵大闹一番，硬是摆自己什么重要领导的架子，手指头都要戳到法官助理脸上了。

殊不知法官助理也是有脾气的，笑中带着几分严厉，说：“家事纠纷的案子原则上都是要经过调解程序的，法官委托我来主持您二位的调解工作，法律上并没什么障碍吧？所以希望当事人能够理解并谅解眼下案多人少的现状，法官助理不去分担法官的工作，难不成还期待当事人们都不来立案了吗？当然我们也理解到了年底当事人迫切希望解决家庭矛盾的心情。所以我个人认为，一边调解一边等待法官开庭，而不是在这里吵吵闹闹更能节省时间？您觉得呢，老太太？”

老太太？吴妈妈眉都皱到额头上了，斜着眼看年轻的法官助理，心说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牙尖嘴利的，儿子的案子落在她手里得不到什么好。

吴昊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年新区法院这栋审判大楼落成时，他作为司法局的工作人员还曾到此参观过，眼前这位法官助理恰是当时的讲解员。吴昊原本是想找个管辖的理由申请换个法院审案的，可他和韩颜菲就是在新区民政局登记的，新区法院管辖是理所当然。吴昊偷偷瞥了眼法官助理，小姑娘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嘲笑，他的脸就更热了，小声劝了吴妈妈一句，“妈，妈，您别……这个事，这事，早晚都是要解决的。”

“这要是我的下属出这样的纰漏，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得了的，哼，小小年纪在我面前装……”

吴昊生拉硬拽才把吴妈妈拉进了审判庭，吴昊的律师跟在最后，摇头叹息，这案子可真是烫手山芋啊。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进入审判庭后，书记员格外认真地审查着当事人的身份，就连吴妈妈这位旁听者也都是拿着身份证做了登记后才准许到旁听席坐下。

书记员宣读完庭审纪律后，法官助理强调着，“调解阶段大家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进了正式的庭审程序后可要控制好情绪，不准随意开口说话，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做出影响庭审的行为，当然，也不用太紧张，听着法官只会就行。你们听清楚了吗？”

直到吴妈妈点了点头，法官助理才笑呵呵地说：“既然是到了法庭上，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原被告都同意离婚吗？”

吴妈妈抢着喊了句，“不同意。”

前言已叙，法官助理也不好阻拦吴妈妈，只是瞥了吴昊一眼，他脸色不大好，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连忙摇头，“不同意。”

韩颜菲自然是坚决要求离婚的，调解根本不可能解决她和吴昊之间的矛盾，不过想着法官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出现开庭，总要敷衍几句，“可以听听他说不同意离婚的原因。”

法官助理又把目光放到吴昊身上，吴昊嘴唇动了动，支支吾吾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些话也不能由律师代答。

倒是吴妈妈抢先一步，开始说教。她从吴昊和韩颜菲如何认识开始说起，先是评判两人身高、样貌、学历、工作、收入、家境等，当然是得出了两人是天作之合的结论，又说哪有不吵架不闹矛盾的两口子，随之举了七大姑八大姨以及诸位老邻居老同学是如何从矛盾重重到恩爱有加再到携手终老的例子，之后又评判时下离婚率居高不下，年轻男女见个三五次就结婚，过不了三五月就离婚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当然比闪婚闪离更大逆不道的是不要孩子，为什么不要孩子，上至人口老龄化，下至小家庭稳固，都要靠生孩子……或许因为吴妈妈在单位做的是政工工作，这番思想工作做下来，可以说是有条理、有实例，且规模之大，令人侧目。

听的安奕鸣都有些感动了，韩颜菲倒是冷着脸，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不说话，不抬头。

法官助理撇了撇嘴，心说有这么强势的婆婆，就是娶三五个媳妇也留不住，当然她嘴上也应和着，并循例讲了些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的话。不过法官助理也说几句话，话头又被吴妈妈截了去，这次说的是儿子和儿媳妇身上的缺点，什么两个人沟通不顺畅、韩颜菲总是出差、吴昊木讷不爱说话等等，但谁都听得出来她话里话外都在编排韩颜菲的不是，说了许多韩颜菲为了升职经常加班，一加还加班半夜三更，不知和公司那些男同事在一块都在做什么，还不肯早早生孩子等，总之韩颜菲目前还算不上是个好老婆好儿媳，除了她儿子还有谁能这么容忍她？小心离婚后悔孤孤单单一辈子。说到最后简直就是威胁！

韩颜菲和安奕鸣对望一眼，这老太太到底是想儿子离婚还是不离婚？正想着，法官推门走了进来，直接坐到审判台上，法官助理立刻上前小声交代着调解工作的进展。就在法官和助理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的时候，当事人通道的门被推开，石立走了进来。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一愣，吴昊的脸色都变了。

吴妈妈脸上一喜，高声说：“石立，是你妈让你过来的吗？快，你是法学博士，给我儿子代理。”

吴昊聘请的陈姓律师脸都绿了，看不起本科生吗？

接下韩颜菲的案子，安奕鸣也被谢敏说了几句。立案后没几天，吴妈妈就把电话打到了谢敏的案头，说着儿子遭遇官非需要谢敏出面的同时，以一个不小心的姿势漏了安奕鸣的行踪，还不动声色地骂了安奕鸣几句，谢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以同一律所不能同时代理原被告为由拒绝了，当然，谢敏还是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陈律师，免费的。谢敏怎么可能没听出吴妈妈的意思？可安奕鸣推说不知道吴妈妈和谢敏的关系，她也不好再说其他的，更不能顺着吴妈妈的意，要求安奕鸣说服韩颜菲放弃离婚诉讼。吴妈妈性格强势，莫说石立没有执业资格，就算他有，谢敏也会找个借口把这案子推出去的。

石立沉着脸，在吴妈妈期待的眼神中走向书记员，在旁听人员登记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转而坐到了旁听席最后一排的位子上。

吴妈妈的脸色真是绚烂多彩啊。

法官简单询问了庭审准备工作、回避事由等基本情况后，宣布开庭并敲下了法槌。

“不过。”法官咳嗽一声，又说了句题外话，“忘了强调一句，庭审都是同步录音录像的，大家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原告，你向法庭陈述一下诉讼请求以及事实和理由。”

是安奕鸣念了念诉状，这案子本就简单，韩颜菲只有解除婚姻关系这一个要求，所以安奕鸣只是依着惯例，说了几句两人相亲结婚并无深厚感情基础，目前夫妇感情已经破裂，无和好可能，唯离婚一条路可以走。

轮到被告陈述答辩意见，也是陈律师代表发言，说了几句两人相识五年，恋爱三年多才结婚，婚后没有矛盾，无非就是小吵小闹，这都是婚后夫妻面对的必然境况，如果稍一有吵闹就离婚的话，婚姻岂不是儿戏？所以，被告绝不同意离婚。

离婚案件的庭审大致分三个焦点，第一原被告双方是否同意离婚；第二原被告婚后是否有子女、子女如何抚养；第三原被告是否有婚后财产、婚后债权、婚后债务等。韩颜菲和吴昊案，并无第二和第三两个焦点，法官就把庭审重点放在了第一个。

所以法官再次问了句原告是否同意离婚，

当韩颜菲向法院明确表示自己的离婚意愿后，法官转而询问吴昊，你是否同意离婚？

吴昊不敢看法官，更不敢看母亲，低着头，嘴唇蠕动，那个起势，是不同意的嘴型。

时间无端慢了下来，韩颜菲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到安奕鸣说的，如果第一次起诉，被告不同意离婚，原告方证据又不够充分的话，大概率的结果是法院判决不准离婚。难道她还要和这个男人继续纠缠下去吗？韩颜菲有了种眼前一黑的晕眩感。

安奕鸣在纸上写了俩个字，是安心，递到韩颜菲面前，又拿起一个牛皮信封，作势要打开，还轻轻咳嗽了一声。

吴昊脸色微微一变，几番努力，最后说的是，“同意。”

韩颜菲放下心，轻轻吁了口气。

坐在旁听席上的石立，也轻轻了口气。

而吴妈妈顿时暴起，尖声骂道，儿子我们不同意离婚！这样的女人，你就拖着她，拖死她，我的儿子呀，你就是这么老实，总是被人欺负的。她张牙舞爪、尖声狂叫的模样是韩颜菲从来没见过的，她甚至觉得婆婆会冲向审判区，撕破自己的脸。吴昊的脸红透了，哀哀地说：妈，算了算了。

法官数次口头训诫，无济于事，是巡庭的法警将她强行带出了法庭，走廊里仍旧是她咒骂的声音，很不堪！

吵闹间，韩颜菲问安奕鸣，吴昊怎么会这么爽快就同意离婚。以多年夫妻的了解，她如何不知道吴昊优柔寡断的个性，只要婆婆不同意，他就坚决不同意，再说了，他还需要自己做他面对社会的遮羞布呢？安奕鸣注视着吵吵闹闹的法庭，冷静得像是台机器，我约见过他。

韩颜菲大致也能猜测到安奕鸣见吴昊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工作时专业、强势、尖锐，能够提供最专业的法律意见，但他将自己包裹得很严，绝不负责抚慰当事人的情绪。这未尝不是好事？离婚案件本就情理大于法理，如果律师还掌握不住法理，反而被当事人的情绪带走，聘请律师意义又何在？案子虽然很有可能会经过一审、二审，时间战线拉得很长，但韩颜菲仍旧很感谢安奕鸣，若不是他，时间也解救不了自己，她再次诚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案子的事多谢你了。”

“应该的。”安奕鸣仍旧轻描淡写，“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虽然吴昊当庭表示同意离婚，但他肯定会上诉，你要做好打二审的准备。”

法官大约也没想到庭审竟然如此顺利，微微一愣，继而循例问了问财产、孩子的事，当法官听到结论都是没有的时候，休庭五分钟后，当庭宣布了判决结果。

听到法官最后那一句准予原被告离婚后，吴昊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久，陈律师一再提醒，他才木偶似的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随后离开法庭。

石立眉头微皱，似有不舍，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不多会儿走廊穿来吴妈妈尖锐的嘶吼声，法官是被原告买通了，我要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