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的岁月在两个人脸上留下的绝不仅仅是皱纹，还有风霜雨雪，很明显连博的日子过得舒坦得多，相较于三十年前的他，如今的他只是胖了些，脸色仍旧是健康的白皙、圆润，泛着红光，不见一丝一毫的苦难痕迹，一派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而林妈妈则是典型的农村中年妇女的模样，脸皮微黑、指节粗大、身形健硕，就算这几年是儿子抗下家庭重担，日子也轻松许多，仍改不掉这么多年劳作的习惯，仍是粗手大脚的模样。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连博眼里惊喜、懊恼、悔恨的复杂情绪，连林枫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脸色变了好几变，嘴也张合了好几次，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倒是林妈妈落落大方招呼了一句，“连老师，好久不见。”能说的也就是一句好久不见了。

连博目光在林妈妈、林枫、武奶奶三人身上晃动了许久，林枫像林妈妈，连博很快就确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武奶奶，说起来像是林枫的奶奶，可样貌与衣着又完全不一样，很明显是刚刚哭过了，连博迅速在武奶奶身上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是家里人生病住院？”

立刻就有医院的工作人员靠了上来，“哦？哪个科？几床？叫什么？”

原来连博是应医院邀请给医务工作者们做讲座的，规模不大还是免费的，医院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连博，见他有朋友的家人在医院就医，连忙献殷勤。武奶奶不知道林妈妈和连博的关系，既然是有人问，自然而言就报出武彦的名字，马上就有人给科主任打电话询问武彦的情况，听说武彦家庭困难，还帮他申请了一笔补助金。

林妈妈表现得很淡定，既不感激，也不推辞，反而是对林枫说了句，“回家吧，你爸该等着急了。”

一句话，连博的脸色黯淡了下来。

林枫脆生生答了声好，把车子开出来，先扶了武奶奶上车，又拉开车门，等林妈妈上车。

“你……”连博明显是还想找个话题把林妈妈留下，但林妈妈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迅速坐进车内，关上车门，一直到车子驶出医院，她才靠坐在椅背上，放松了一直挺直的腰身，偷偷吐了口气。

若不是事先就有所了解，林枫是不可能发现母亲泄露出的紧张情绪，也正因为他事先有所了解，才懂得避开这些情绪，小心翼翼生怕伤了母亲的心。

其实法大偶遇之后，林枫与连博还有过一次狭路相逢，就是衡鑫与海智握手言和后，李智伟请客的那个晚上。李智伟张罗的这次晚宴很隆重，有法律各界的不少名人参加，连博也是其中之一 ，按说以林枫的资历，根本就轮不到他和连博同桌，恰好因为安奕鸣未出席，主桌空出一个位子，林枫便坐在了谢敏旁边，与连博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刚好坐在圆桌直径的两端，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

席间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大咖们展开的，林枫除了点头微笑以应，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有一位连博的老同学，盯着林枫看了好一会儿，蹦出一句我看你有点眼熟像一个老熟人，这人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老熟人的名字。

林枫自然嘻嘻笑着说自己长了张大众脸，心里却有些忐忑，自小到大亲戚朋友都说他长得像母亲，当然他自己是不觉得像的，但或许越是陌生人越是容易发现两个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吧。林枫偷偷瞥了连博一眼，刚好对上了连博探究的目光，心猛地一沉，他也发现了什么吗？林枫连忙喝了口酒，酒精和惊恐双重作用下，一个不小心林枫被呛得连连咳嗽，惹得更多的人看他，越多人看他，他就越是咳嗽，越是咳嗽，就越多人看他，陷入死循环的林枫恨不得找个地方撞死了事。

老熟人的话题被撩起，桌上那些连博的老同学、老熟人、老朋友自然而然就开始聊起一些往事，既然是往事，多少有些是揣度猜测之后还才原出来的所谓原貌，自然尺度会微微有些大，其中一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说了句，连博是法大第一任情圣。

不要以为这些所谓的高端聚会，大家就都只是一本正经地端坐，聊聊经贸、金融、法律、艺术等高端的事，和任何以男性为视角的酒宴一样，势必会因为主角是男性而变得暧昧不清，这与男人的劣根性有关，也与男人掌握较多的社会资源有关。姑娘们因为没有足以碾压男人的地位和权力，只能小心翼翼对所有敏感话题都装作熟视无睹，当然也有试图以此获得资源的女性，也会在旁煽风点火。年龄略大的姑娘们大多木然着俏脸，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而年龄略小的姑娘们则红着脸，拼命把自己藏在酒杯后面，越是躲躲闪闪，越是会有男人靠上来问着为什么脸红不说话，甚至还会偷偷拍拍姑娘的肩或者腿，姑娘们肚子里已经骂娘了，面上只能是躲闪着说喝酒不舒服要去趟洗手间。

就着这样的环境，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连博的情史，那位说林枫像某位老熟人的人，因着酒精作用，兴奋地说着连博相貌忠厚，又是学术界大咖，总能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小姑娘前赴后继，但连博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四个人，留在老家的初恋“小芳”、大学期间的暧昧“同桌”、初任助教的知己“红颜”以及最后娶回家的温柔“老婆”。在这位语言能力超强人的嘴里，每个姑娘都是栩栩如生，各有各的美丽无双，任何男人见到这样的姑娘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大约是他觉察到话题不甚稳妥，开始硬往回拉，也就是在为连博的滥情寻找借口。

林枫的心越沉越低。因为母亲的缘故，他对连博没什么好感，但那个人毕竟是与他骨血相连的父亲，如何也做不到完全的恨，甚至他会自我安慰地为他开脱，谁不曾有过放荡无忌的青春岁月？他也曾经有过几位同居女友不是？可如今听来，众人口中的连博根本就是个玩弄女性的情感骗子，顿时生出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一方面是为母亲感到不值，一方面是这个人竟是他父亲的羞恼。

谢敏和连博是同班同学，对连博的为人当然很清楚，当年安奕鸣不许杨乐然读连博的硕士，两人为此还闹得不可开交，她也不曾出言劝阻安奕鸣，其实是认可他身为男性的某些来自于领地欲的直觉，但是因为她是女性，对往事算不上了解透彻，如何也猜不到林枫脸色突变是因为话题涉及到她的母亲。

连博的目光几次三番在林枫脸上掠过，夹杂着某些疑问和了然的混合体，最终还是问了句，你是甘肃人吗？

甘肃，恰是林枫母亲的老家，这还是儿子和母亲的秘密，大约是在林枫三四岁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她的口音与周围乡民的口音不一样，母亲眼里闪过几丝惆怅，继而笑着说因为妈妈的老家是甘肃呀。

林枫淡定地摇头，回道：“我是陕西人。”为了印证这话的真实程度，林枫还说了句地道的陕西话。

大约连博也没想到自己猜错了，把求证的目光放到谢敏身上，谢敏微微点头，换了个话题，说：“老黄，听说你们所要和北京的某大律师事务所合作，真的还是假的？真的是更上一层楼啊。”

只有谢敏这样重量级的女性，还能在酒桌上引导话题方向，那位黄姓律所主任立即笑着探讨如今律师界大洗牌过程中的各种乱象，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情史话题戛然而止。

本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了，谁想到宴会结束后连博特意把谢敏拉到一旁询问林枫的情况，这不得不让谢敏心生疑惑，也不知是因为杨正清案的缘故，还是因为她对连博的人品有足够的了解，居然心生了林枫是连博儿子的想法，这想法蹿到脑子里竟把她自己给吓了一跳，但是，越是想，越觉得这想法并不是全无道理。

连博在学术上确实很有威望，但这并不代表他的人品也如学术论文一般严谨。据谢敏了解，连博已经和妻子分居多年，连夫人也是法律界知名人物，应聘到厦门某大学任教，极少回海城，反正两个人也没有孩子，少了许多牵绊，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离婚有很多不便，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索性就这么过下去了。独留海城的连博有一些暧昧对象，甚至不少是他的学生，也不知这些年轻又有学识的姑娘们怎么就是看不透连博的真面目呢？但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学校不管他，谢敏能以什么身份说他？

为此，谢敏倒是和林枫深谈了一次，不是为了探寻什么陈年旧事，只是把自己对连博的了解客观描述了一番，其实就是变相地告诉林枫，连博不是好丈夫好父亲，就算他供养父母妹妹压力很大，也不要轻易生出认亲的念头。这恰恰与林枫想法不谋而合，林枫便打着哈哈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再回校念书，既滴水不漏地掩藏了秘密，又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林枫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母亲，故作烦恼地说：“妈，你说这事能过去吗？”

林枫说的是武彦的事，林妈妈却恍惚间听成了连博的事，脸色陡然一变，说：“怎么不能过去？你是你！他是他！”话一出口，林妈妈恍然大悟，几乎咬到了舌头，又说：“你又没打他，怕什么怕，被忘了你可是律师。”

“律师？”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奶奶开口，幸亏她开口才打破了母子间些微尴尬气氛，“你儿子是律师吗？”

林妈妈和林枫在后视镜里对望一眼，还是由林妈妈开口问：“您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武奶奶这才把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午的事说了出来。如林枫所料，武奶奶儿子去外地打工，是为了赡养父亲供养儿子，所以每个月都要汇款一次，本来是要武奶奶亲自办张银行卡的，但武英说了很多什么武奶奶岁数大了取钱不方便银行卡还有年费之类的理由，总之是骗了武奶奶母子俩的信任，将每月的生活费、药费等直接汇给了武英，当然也是说好了由武英取出来交给武奶奶。可钱进了武英的口袋，想拿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每次武奶奶前，武英总是有各种借口，诸如没打钱、打了没那么多钱、钱给了老爷子买药等等层出不穷，有时候要隔上号几个月才给一次钱。以往武奶奶认为闺女说的都是真的，更不好意思找儿子证实，就那么苦熬着，现在想想这笔钱根本就是被女儿坐下来。武彦在医院躺着正等着用钱，武奶奶可不想因为医疗费的问题耽误了孙子的治疗，否则她就更对不起儿子了，哪怕就是把亲闺女告上法院，她也要把这笔钱要回来。

听完武奶奶的描述，林枫在心里叹息，世间母女情分还有这样单薄的？他安慰着说：“您放心，这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能要的回来。您也不用着急还我钱，先给武彦治病要紧。嘻嘻，我还指着您帮我作证呢，哎哟这一下午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