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齐人，小小客卿，敢非议相国用武方略！”位列九卿官职卫尉,执掌宫门卫士的芈戎，愤愤然快步移身出列：“禀报王上，臣有话说！”

“芈戎和魏冉同属楚系外戚，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这个时候站出来，肯定是要帮他的兄长说话了！该跳的迟早都要跳出来，且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秦王嬴稷想到这里嗤之以鼻般微微一笑，一改上朝以来只是听政而不言的深沉内敛，说道：“华阳君有话但讲无妨！只是客卿蒙骜，是我大秦请来的客人，寡人尊重的先生，国政军政之大策，不就是众位爱卿你一嘴我一句议出来的吗？！广开言路择善如流，是我大秦政治开明称霸天下之保障，先生而今官职虽仅为客卿，那是我大秦法度之所在，不出奇策定邦，不立战功征天下就不能居高位享高爵，但是大秦与天下有识之士共享秦国的承诺，永远不会变！先生大才列国闻名，寡人尚且敬重有加，华阳君虽为寡人舅父，也不能随意斥责吧！我大秦重臣如此这般小肚鸡肠，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芈戎何以当着秦王和众大臣的面，这样肆无忌惮的力斥大臣？如此放肆之举，不仅仅因为他官居九卿要职、手握重兵，更是因为他贵重的出身：芈戎不仅是相国魏冉的异父弟，更是当朝宣太后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所以在法治已经深入人心、凡高官厚爵皆需立功的秦国，无尺寸之功就能赐封华阳君，为秦国赫赫四贵之一。还有一道新近加增的光环就是，秦国新太子赢柱还是他的女婿。

还有其他三贵分别是：宣太后与秦惠文王的第二个儿子--高陵君嬴市，其官拜九卿之一的中尉，负责咸阳的城防军；小儿子--泾阳君嬴悝也同属九卿，官封郎中令，执掌最为要害的宫廷警卫郎中军，同时也是与秦王嬴稷关系最好的公子；还有就是和宣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相国穰侯魏冉。由于四人在秦国权势煊赫，时人合称“四贵”。

芈戎站在两班文武臣工的中间正准备启奏，被自己的亲外甥这么一顿抢白，最重要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这么严厉的说辞，这般以往对自己都是礼敬有加的小辈，一下子就变成了大秦的王上自己的主子，他一时间还真是有点适应不了！顿时满脸通红，稍微走了走神愣在了那里。

事已至此，虽为相国舅父，魏冉也不便再说什么，总不能当着众臣的面，真的折了秦王的面子吧。嬴稷就是辈分再小，可怎么说也是秦国的一把手，虽然魏冉平时敢作敢为行事霸道，但是不能越雷池的道理还是懂的。魏冉都不会出头的事，满朝众臣当然都是鸦雀无声，站姿尴尬了。

“无妨，华阳君也是一时情急，下臣不会在意。”蒙骜还是反应快，赶紧上前打了一个圆场，这样不但可以把焦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而且也有利于继续进行正题，把跑偏的朝议方向给拉回来。

芈戎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已，听此一言，赶紧的就近就坡下驴，稳了一下神说道：“客卿雅量，弊臣唐突了，请莫见怪。”

蒙骜还礼。

“好...好...好...”秦王接上话茬说道：“昔日赵国廉颇和蔺相如上演了一出‘将相和’，让老赵王甚是得意，今个寡人两位重臣能够不计前嫌握手言和，岂不是我大秦的‘将相和’嘛！”嬴稷故意把蒙骜比作赵国的相国以刺激魏冉，当然芈戎肯定是做不成廉颇的。

嬴稷稍微顿了顿，看看众臣的反应，特别是魏冉越发难看的脸色之后，接着说道：“寡人甚是高兴。华阳君不是有事起奏吗，接着说。”

芈戎重整了一下衣袖，向秦王行了君臣之礼，说道：“伐齐国刚、寿之败和是否应该经营陶邑的孰是孰非，咱们暂且不论，接下来我重点说一下穰侯和他前后，四任相国期间的事。”芈戎清了清嗓子，接着道：

“武王三年，武王恃勇力、争强好胜，以一国君王之身于洛阳力举龙纹赤鼎，结果导致大鼎脱手砸断筋骨猝然崩逝。弥留之际虽然留下口谕让当今王上继位，但是王上当时却远在燕国为质尚未回国，一时间朝局非常复杂！王上的弟弟们为了争相继承王位，勾结宗族反叛势力及一些大臣发动叛乱，如果不是相国舍命拥立，带兵把那些王上的兄弟中，有图谋不轨之心之行的奸臣乱党全部诛灭，王上安能顺利继承王位！接着在之后的几年里，又是奉命卫戍咸阳，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才保证了王权日渐稳固，也才有了王上之后的威震列国，雄霸天下。此相国之大功一也！”

说到这里，芈戎向秦王行了一个站拜礼，接着说道：“这件事王上可以作证。”

老秦王嬴稷看着芈戎这大胆的样子，明显是要功高震主了，强行把这口气忍了再忍，正色说道：“相国拥立之功寡人铭记在心。”

芈戎见秦王痛快的承认了，信心十足的接着道：“在相国领政之后，王十七年，魏国割地河东400里、韩国割武遂200里，其后，我大秦又占领了魏国的河内地区，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余座；二十三年，我大秦与燕国、赵国、韩国、魏国会盟，发五国联军大举攻打齐国，先后攻占了齐国的七十几座城池，齐国几致国亡，后齐将田单虽奇迹般光复了齐国，但其国力日衰已不复当年之勇，从此齐国沦为了三流的弱国，退出了与我大秦争霸天下的行列！”

说到这里，芈戎嘴角暗暗一笑，对着蒙骜就是一句讥讽之语：“蒙客卿，我说的可对啊？！”

蒙骜作为齐人，当然对这段齐国的灰暗历史刻骨铭心，在心中使劲压下不悦情绪之后，把他积攒多年的对于五国联军破齐的看法，给说了出来：“当年，齐国差点灭国，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一者是齐国和燕国的大仇，注定了燕国会利用一切手段报灭国之仇。二者湣王贪得无厌，趁六国联军合纵攻秦的时候，把宋国给吞了，导致天下侧目，各国为了自保，必须在齐国消化掉宋土，成为天下首强之前，联手打压。三者以逃亡到赵国的田文为首的齐国贵族，不但不组织抵抗外敌，而且还在帮助联军灭齐。四者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当今王上能够果断放弃前嫌，强力促成五国合作，最终形成了以燕国为首的灭齐阵容。所以我认为，当时的破齐大功，并不是秦军出了多少军力，打了多少胜仗，重点是王上的战略决策和帝王胸怀，华阳君以为呢？！”

“哼！王上的功劳谁敢否认！”芈戎虽然心中颇为不以为然，但作为臣子的，谁又敢说他的君王不行呢。

芈戎被蒙骜反将之后，只能暂且压下心中怒气，接着干为魏冉证功的正事。他接着说道：“臣接着说，不仅仅在军事上，相国在推荐人才上也是不遗余力，成绩斐然的。王十四年，力荐白起为将军，代替向寿领兵攻打韩魏两国，在伊阙大胜，斩首二十四万余人，俘虏魏国名将公孙喜；二十九年，再次保举白起为将攻打楚国，以相国之尊躬身征集押运粮草，一举攻占楚国国都郢。强楚从此衰落，我大秦东南再无后顾之忧。”

“还有治国。先惠文王攻占巴蜀之地之后，虽然有大军驻扎以安民，但仍然时有叛乱发生！在相国的主持下，采取迁移本土秦人到巴蜀之地，对原巴人和蜀人，施行文字统一、兴修水利等政策，使得巴人、蜀人迅速融合到大秦教化之中，摒弃原有的野蛮粗暴之民族风俗特征，在秦法奖励耕战的鼓励下，使得他们不论从经济上还是人力上，都积极参与进来了、大秦对山东六国的征伐，为我大秦的强大立下了汗马功劳。”

芈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不红心不跳气也不喘，这个不仅是老家伙身体素质好，看来更加是摆出了拼命地架势了！还没有完，他接着又说道：“相国一生勤勤恳恳为大秦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万望王上不要听信市井小人之言，让功臣宿将们心寒啊！”

这番高谈阔论，芈戎终于是说完了，之后就伏地大拜，涕泪纵横。看样子自己说的话已经把自己给深深地感动了。

“臣嬴市附议...臣嬴悝附议...臣附议...臣附议...臣等附议... ... ”话已至此，魏冉派系的朝臣们几乎是纷纷出列，还有左右摇摆的也站出来了一大半，要为魏冉正名。

但是这些，在秦王嬴稷眼里，更像是在逼宫！而且大有直指他为昏君的态势。

就这样，嬴稷轻轻地一句问询魏冉的话、就引来了这么好一阵的群情激奋，要是再进一步罢免他的话，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呢。

嬴稷看着下面这跪倒的黑压压一大片，几乎是所有的文臣再加咸阳的大部分带兵武将，站着的也只有魏冉本人，还有上将军白起、御史大夫孟懂、客卿蒙骜、关内侯嬴乐、新太子嬴柱，以及向来也是偏向于楚系势力的国尉向寿等不多几人了。

魏冉倒是端得住，一言不发的在一旁冷眼旁观，好像并不是在说自己似得！又或许是在看秦王的笑话，想看他如何收场，不到秦王请求的时候，他是不会出面收拾残局的。

白起呢？他是大秦铁军的军魂，是大秦抵御六国兵锋的万里长城，更是大秦纵横天下一扫寰宇的倚天长剑！别看朝局里这气势摆的如何的浩荡，来的多么的生猛，只要是白起没有出面，就说明大秦的铁军就是还在犹豫观望，至少是中立的，秦王就还有再继续努力争夺的空间。

“兵者，乃是政治的延续，是政治家们商量不下去之后，才用来解决争端的终极武器，或许白起会恪守兵不参政而一直的中立吧。要知道，自己的亲老娘宣太后还健在了，在自己的儿子和弟弟之间，还是有得一选的。”嬴稷强压住内心的慌乱，毕竟他是冷眼旁观了几十年朝局游戏的老王上了，要论起隐忍和演技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不就是一帮子下臣跪在那里请愿嘛，兵谏自己都见过！”

正在此僵局之时，大殿之上突然禀报，说是客卿张禄觐见。众臣面面相觑，不知道秦国还有这么一个叫张禄的客卿 。

“众臣请起，寡人自当调查清楚，秉公处理，绝不会冤枉相国的！”嬴稷就这样不疼不痒的应付了一下，接着说了句：“有请张禄。”就坐在王位之上，门神守面不说话了。

众臣看秦王这样子软处理和耍赖的样子，又似乎不像原先那样咄咄逼人了，再好的结果也不是一下子能争取到的，就都悻悻的起身站到了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等着看到底是个谁跑来蹚浑水来了。这王上臣子们没有办法，向这个所谓的客卿张禄出出气，总还是可以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内官首领一声洪亮的吆喝之后，只见一个瘦高个，一溜烟的走进大殿。此人一身白布官衣，全身再无其他的点缀饰品，要说唯一可圈点的，就是那光芒四射的眼神，仿佛炎炎夏日的午时日光般晃人，不过这光是冷的罢了。

王廷之上安静的渗人，静到众臣们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就是这个所谓的、客卿张禄的脚步声！最初它们的节奏还是相映成趣的，但是后来脚步声却越来越快，搅和的众臣的心跳也随之快了起来。随着节奏的快速加强，烦躁之感也从无到有发展到无比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