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是个身材结实、肌肉虬节的中年男人。

深棕色卷发盖过后脖颈，有些乱糟糟。虹膜跟头发的颜色保持一致，肤色是在太阳下沐浴过的古铜色。

他的目光有一丝审察的意味，嘴唇的弧度显示出坚毅，“你要龙干什么？”

“我的母亲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林涵近乎乞求地说，“沃克力，我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我需要一条龙，来帮我越过那道被诅咒的深渊，到达黑暗森林，寻找一种药草。”

沃克力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坚固的墙。

他早年跟随国王的军队跟恶魔打过仗，那条龙和身上几十条丑陋的疤痕是留下来的唯二的战利品。

“那是黑暗之神的地盘，被诅咒的地方。”沃克力凝视着她，“你还是坚持你的决定吗？”

林涵回视他的目光，“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紧紧攥住衣裙的手松开了，呈现出一种无奈又颓丧的姿态，“我现在唯一信赖的人就是你。”

那扇不可越过、沉默坚固的墙松动了。沃克力忽然想起一种在植物图鉴上见过的花，生长于淤泥，却纯洁美丽。

他从黑暗中牵出一只伤痕累累却精神饱满的巨龙，把牵引绳交到林涵手中。

“活着回来。”沃克力说，“光明神保佑你。”

-

烧红的岩浆在地下翻滚，炽热的气浪仿佛蕴含着黑暗神的怒火。橙红色的液体试图舔舐坚硬的山岩，却被不知名的力量反弹回去，在地底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林涵安抚似的摸着龙的犄角，质感如冰冷的皮革，亲昵地安慰：“这只是一条普通的裂谷。”

“没事的，莫里，我们一定能成功过去。”

这条龙是从军队淘汰下来的次品。

魔力因为伤势太重几乎消失，一边光滑有力的羽翼缺了一小半，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因为习惯于混迹于人群中，眼眸里闪着温驯的光。

“莫里。”她拍拍巨龙的头，“好孩子。”

翅膀迎着风展开，龙发出粗重浑浊的吼声，朝着目的地飞去。

冷风刮着林涵的脸颊，她抱紧莫里的脖子，俯身贴在龙的身上，以此来躲避砭骨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寒风。

她紧紧闭着双眼，一绺头发不小心被风吹进了嘴里，黑色的发丝被液体濡湿。内心的忐忑和恐惧被巨大的勇气压下，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滚烫的热浪炙烤着裸露出的皮肤，她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封印着黑暗之神的裂谷。

鬼使神差地，她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岩浆像是狂暴的海浪，汹涌地拍击着高耸的岩岸，颜色明丽到令人目眩，整个地底流淌着一片火红的海，渐渐汇聚成恶魔之眼的形状。

林涵近乎着迷地盯着那片眼珠形状的岩浆，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握住牵引绳的手慢慢松开。

莫里低吼一声，像是警醒。

可却是已经晚了。她一头栽下巨龙光滑的脊背，与夜空一样的长发由于气流飞舞起来，散开的衣裙如一朵绽放的旋转的花。

现在这朵花要被岩浆淹没了。

莫里发出一声悲哀的吼叫，巨大的双翼沿着她落下的方向扑起，漆黑的冷铁似的身体被火光照得赤红。

在即将坠入无底深渊时，林涵终于清醒过来。她从巨龙那双人性化的眼睛中看出了急切与伤心，认命一般地叹息一声。

“莫里，回去。”

然后她闭上眼睛，直直坠入了赤红的岩浆。在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冒出头来。

“红色的眼睛。”她想。

-

“你想活下去吗？”

——想。

“奥克斯大陆有上千年的历史，你信奉其中的哪位神明？”

——光明……伟大的光明神会保佑他的信徒。

“下一个问题，你最讨厌哪位神明？”

——黑暗。黑暗笼罩的地方，会滋生灾难、战争、欲望，以及一系列腐败的蛆虫。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似有若无地嗤笑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一点矫饰过的高高在上的轻慢。

“那位伟大的光明神阁下怎么不来救你？”

——他会来的……他会的。

“你为什么要去黑暗森林，有什么阴谋？”

她小声地啜泣起来，“没有阴谋……没有……妈妈得了重病，我不想要她离开。镇上的老神甫告诉我，黑暗森林中生长的苦艾草能救她的命。如果……如果我拿不回苦艾草，就只能去委身……”

“委身谁？”

她哭得更厉害了，“神甫。他是个坏人，一定是黑暗神蛊惑了他的心智。”

“他本来就是个坏人。蛊惑他心智的是欲望，与黑暗神无关。”

剔透的泪珠沾在她漆黑的睫毛上，“黑暗之神掌管欲望。”

那道声音再次顿了顿。

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说话的腔调不紧不慢，音色像是小提琴家爱不释手的那把乐器。悦耳，但是轻微透出一点掩饰不住的傲慢。

第167章 被光明神殿遗弃的圣女3 qbxsw.com

“黑暗之神被欲望掌管。”他说，“比如，多管闲事的欲望。”

-

林涵嗅到一股苦涩的清香。

她挣扎着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袭雪白的一尘不染的法袍。

若隐若现的金色咒文浮动在洁白的神袍上，沿着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往上望去，是一张英俊到如同被称作艺术品的大理石雕像的脸孔。

浅金色的卷发一直垂落到腰部，海水一样蔚蓝的眼睛平静又宽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傲慢？

她寻求答案一般地望去，却发现那点轻微的傲慢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好似没有边际的宁静与平和。

果然是错觉。

“光明神殿下。”她的心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在胸腔内剧烈跳动，“是您吗？”

神明审视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淡淡道：“神保佑你。”

茂密的参天的大树微微摇晃，林涵听到动静侧目望去，一株长着八片叶子的草整齐地躺在她身边，之前闻到的清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她感到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似乎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光明神一抬手，那株新鲜的药草被乳白色的光晕托起，轻轻落进她的怀里。

“你要的苦艾草。”他说。

林涵欣喜地抱起苦艾草，纯净的眼眸在太阳的照射下变得有些偏浅，像是流光溢彩的宝石，“我将永远忠诚于光明神殿下。”

光明神眼中的宽容消失了。

他带着冰冷意味地开口，“不必总称呼神的名讳。”

林涵看出神明的不悦，宝石般的眼眸涌出一片水雾，灵机一动地改了口，“我将永远忠诚于您。”

光明神冰冷的神色融化了，蓝色的眼睛显现出几分温和。

“这里危机四伏，夜晚降临时会有黑暗属性的生物出现，活人的血肉对他们来说是赤裸裸的诱惑。”

“你得离开这里。”他说。

“可是我要如何离开呢？”林涵想到莫里冲向她的那一刻，眼眶不由得有几分湿润，“带我来的那条龙不在这里，我无法离开。”

“神在这里。”光明神说。

洁白神圣的光晕笼罩住二人的身形，柔和圣洁的白光沐浴着她的身体，舒适又温暖。

“你需要搂住我的腰。”光明神的声音传来。

“搂腰？”林涵的手听话地放在了他的腰部，纤尘不染的法袍出现了几丝褶皱。

“这是用圣光驱动魔法阵的必要步骤。”他说。

像是晒了一整场日光浴，浑身上下的筋骨都变得懒洋洋起来。待到纯净柔和的白光消散之时，林涵重新回到了她破旧但温馨的家中。

瘦弱的母亲惊骇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破败漏风的屋顶，磕磕绊绊地说：“黑暗……即将降临。”

林涵将药草熬成汤汁，盛到铜碗中端过去喂她，轻声安慰道：“不会的。”

“黑暗已经被驱散，黑暗之神被囚禁在地下的岩浆中。现在是光明神统治着奥克斯大陆，光明成功战胜了黑暗。”

母亲转过头，苦艾草汁从她嘴角流下，空洞的目光落在林涵身后。

“可是我看到了黑暗神。”她说。

药碗“咣当”一声砸在床榻上，林涵颤抖着肩膀往回看，大开的门框处吹起一阵暴戾的风，老旧的门板拍在石墙上。

视线所及处空无一人。

光明神没有跟过来。她内心有些失落，强忍着沮丧柔声安抚母亲，“别害怕，我今天见到了光明神。”

“光明神永远庇佑我们。”

-

第二天，沃克力叩响了她的房门。

他习惯性早晨用冷水洗澡，棕色的卷发被擦得半干，湿哒哒地搭在肩膀上，构成脸庞的线条成熟而稳重。

“你还活着。”沃克力打量着她。

“多亏了光明神的保佑。”林涵伸了个懒腰，柔软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抖动，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抚摸的欲望，“神迹显现。”

沃克力沉默起来，没擦干净的水珠在肌肉扎实的臂膀处滚动。

“你不信？”她觉得邻居今日有些反常。

“原本不信。”沃克力显现出一种寡言的诚实，“现在信了。”

“你昨天晚上来找我借龙之前先去见了神甫，对吗？”他问。

见到林涵点头后，他又问：“神甫是不是对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的话让林涵回忆起神甫脸上象征着衰败的斑点，以及假作慈爱实际上贪婪淫邪的眼神，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厌恶和后怕，坦诚地说：

“准备做，但是没做成。”

沃克力因为她的话攥紧了双拳，额头隐忍地迸出几条青筋。在想到那家伙的最终下场之后，又缓慢放松了身体。

“他死了。”他同样坦诚地说，“就在今天。”

“他的死相十分凄惨，全身上下的皮肉像是被魔法师配制的毒药腐蚀过一遍，属于男人的部分被切了下来。今天早晨有祷告的人去他家敲门，打开门时，院子里拴着的狗正在啃食他被切下的下身。”

林涵有些庆幸自己还没吃早饭，胃里的酸水被她强撑着的镇定自若压下，“然后呢？”

“你在怀疑我吗？”她问。

“当然不。”沃克力说，“神明在他的家里降下一道旨意，金色的字迹包裹在柔和的白光之上。”

“上面写着：林涵即将成为教堂的新任圣女。”

她诧异地睁大眼睛，捏住自己的长发往前伸，示意他看自己的发色，“我，圣女？”

沃克力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

“这是神的旨意。”他说。

-

悠扬空灵的乐声依然在飞舞，神圣的教堂上跪着二十四位年轻的男女。清一色的浅金长发，纯白神袍。只有一个人除外。

她仰起的脸上有种赤诚的天真，眼眶盈满泪水，却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为什么呢？”她问。

周围人的声音都消失了，神圣肃穆的教堂变成了另一个神圣肃穆的地方。白银为顶，黄金为柱，璀璨华丽中却又掺杂着一份不可忽视的圣洁。

光明神坐在神座上。

他与上次相比给人的感觉变了许多，依旧是金色的如太阳般耀眼的长发，深邃的宛若大海的湛蓝双眼，英俊如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天神般的脸孔。

但双眼中蕴含着神采消失了。

看别人、看树木、看牲畜都是一个样，平等得近乎淡漠。

“你为什么会爱上神？”他问。

“您救过我。”林涵恳切地说，“您也救过我的母亲。”

光明神救过的人不计其数，纷乱复杂的面孔在见过一次后便成了飞灰。他不记得任何援助过的对象，除非印象足够深刻。

他不赞许地摇摇头，“你身上有不祥的气息。”

林涵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不祥”这两个字几乎从出生起都在伴随着她，不出所料还会陪伴她的一生。

然而这两个字的作用却在神明将她从火热的岩浆中救出时戛然而止。她救活了母亲，当上了圣女，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是您将‘不详’两个字亲手剔出我的生命。”她想，“您怎么能再亲口将它按在我的头上呢？”

光明神说：“这种气息让我想到一位朋友。”

“所以，我需要你去办一件事情。”

林涵望向神座上的光明神。

“刺杀黑暗神。”他说。

林涵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嫣红的唇瓣像是拿玫瑰花汁染就，不可置信地说：“我吗……可我是教堂举荐过来的圣女。这种身份……”

“刺杀的第一步。”光明神说，“神殿会收回你的圣女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