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妃为将君侍侧
作者:子一二12 | 分类:古言 | 字数:87.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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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七章 被留下的女人
邝野从马背上跳下来,几乎脚不点地就往“有锦”后厨奔,他前来之处扬起的泥沙还尚未消逝。要知道在乐云城,是不许快马骑行的!
他的步子很快,还没等洛木拓看清他的脸,就遭了他一记重拳。
“你说清楚,你之前哼得那个调子,到底是从何处学来?!别再骗我说路上跟乐云人学的。你在垺孝城到底遇见过谁?!”
“小邝爷,我……我……”
洛木拓手中尚拿着木铲,被打倒时,恰好撞上了案边刚出锅、还没有被端走的几盘菜。红红绿绿、洒了一地,热油也渐在脸上。
邝野丝毫没因此心生同情、停止“发疯”,他一把揪住洛木拓的衣领,将他上半身从地面拎起来:“回答我啊!”
快三年了,自认识邝野起,洛木拓几乎没见过他和别人真正红过脸,而这一次对自己却是用了杀人的力气。
当年,从幽鄂汝陵出征的那些青壮,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半大小子。
穿上战袍、昂首挺胸,擒贼勤王、建功立业,各个豪情万千。这支队伍甚至是一路高歌开到垺孝城下的!
进了城,他们才隐隐觉得不好。
城中充斥着刺鼻的恶臭,萧条、寂静。街头巷尾满是苍蝇、蠕虫、野狗和飞禽,近看才知它们是在挣抢一具面目全非的新鲜尸体!城中央,混战时留下的尸身无人经管,兵器、箭簇就按照生命终结的瞬间定格在原地。但是那些相互厮杀的躯体已经腐烂了,不论他们生前都信仰着什么、效忠着谁,此刻都一同曝尸,交由蛆虫分解。
北离军队呢?王廷官员呢?甚至,婴冬的敌人呢?
洛木拓问路时,惊走了一个趴在池塘边饮水的男孩。本想去追,余光却瞟见水中之物,一时间给吓得停住脚步:池塘正中陈列着两具早已浮肿的尸体。
活着的人很少,那么一、两个尚留在城中的,要么已意识不清,要么房门紧闭。
所有人都心情低迷。不久,同行者中开始出现高烧、腹泻、身体浮肿的现象。然而祸不单行,就在整个队伍不知所措时,他们遭遇了开拔后的第一战。
这一场仗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在这支从幽鄂汝陵赶来支援的队伍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压根没看到敌人在哪、是谁,就直接被远程弓弩一击毙命;剩下的人则被乱箭打散。
慌乱中,洛木拓几人与指挥史躲在一处。眼看着比他们长上几岁的男人同样惊慌、恐惧,一路上他对光辉战绩侃侃而谈的派头,连同洛木拓的崇敬与憧憬就此全然划归虚无。
敌方并不接受降者,兵荒马乱哪有余粮养俘虏?况且,这是为数不多尚未入奉器城的婴冬军,所有人一心忙着赶去京都瓜分最后的财宝、宅院、牲畜和被留下的女人,对于沿途意外出现的这支不堪一击的绊脚石,只想速速斩尽,赶快收工。
汝陵军节节败退,若不能突围只有死路一条。
指挥使看看周遭境况,发现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只有自己。于是他强迫自己恢复了一丝理智,转身抓住洛木拓的胳膊:“东南五十里方向尚有我们的后续部队,找到指挥者,告诉他垺孝之路已断,切记绕路上京,绝不可让大部队再来送死!”接着,他又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对其他人说:“我们得掩护他离开!”
断壁残垣,砂石滚落,喊杀声在耳畔回荡。
这是弃车保帅的决定,需要对幽鄂主军传达止损信息。
然而,洛木拓若成功离去,就意味着带走余下之人生的希望,意味着这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连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役都没打过,便要客死他乡了。
有一个人哭了,但也只是抽泣了几声,书香门第严苛的家教和汝陵世代相传的“以士立世”的气度,在年轻人十来年偷鸡逗狗、上房揭瓦、牌前罚跪的寻常岁月中,未换来半分回响,却在此刻如烛如钟。小少年用袖子一抹灰扑扑的脸,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抬头一看,是与自己同岁、同赴战场的府中的小厨子。
几人定了定神,握紧了佩刀......
洛木拓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只能拼了命得跑。跑到最后,脑子和心肺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只剩下腿脚还在重复着摆脱粘腻抓人的湿地,再落下,一次又一次。
第二日清晨,北离幽鄂郡的章旗出现在一座土坡之后的农舍旁。
这面章旗是所有出兵勤王的幽鄂队伍所共有的,是他们的标识与骄傲。虽说此刻它歪歪斜斜的搁置着,但对迎着朝阳赶来的洛木拓来说,简直是一缕金色的光。
洛木拓推开农院栅栏,没有遭到阻拦和问询:两、三个兵卒打扮的人抱着胳膊,靠在屋外不远、晾晒蓬草的地方,尚在梦乡;其中有一人听到动静,抬了抬眼皮,不满地看了洛木拓一眼,翻了个身又打起呼噜。
这是主军的人吗?或是先行的斥候?
如此懈怠可行吗?
洛木拓疑惑,但并未多想,推门入内。
屋内一股怪异的馊味。桌椅炊具尚在,却灰尘密布。
越过一个高大的、带蛛丝的柜子,幽鄂郡总指挥使正坐在同样灰突突的床上。
“将军!”
洛木拓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扯着冒烟般嘶哑地嗓子悲愤道:“将军,我奉汝陵右支百夫长之命向主军传话:垺孝西北、东北两处通往奉器的大路已被婴冬叛军尽占!后续队伍万不可从此入京,当令择他途!”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洛木拓感觉不对。他悄悄抬起头,只见几天前誓师时气势万千的男人此刻双眼无神,只是一味望着窗外的晨曦。
洛木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试探叫了一声:“……将军?”
这时从出神的男人身边传出一声回应,再一看,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从雕花大床内侧爬了出来!
经过垺孝被偷袭之事,洛木拓仍沉浸在神经紧张之中,见有异动迅速拔刀!直向床沿砍去!
只听“呀”得一声尖叫,刀尚未落下,指挥使却如一尊雕像般笔直地向前倒去。
咚——
这声音原本不多大,却彻底砸碎了这个清晨,震醒了洛木拓的救世梦。
原来这支队伍在此前同样遇到了阻击。
幽鄂主军数众,且战士多属原驻扎的北离军,按说本该相互无间,一心向敌的,但正是在这样的队伍中反倒生了异心。
三日前,驻守修整的大队人马,突然接到了撤离命令。幽鄂郡勤王指挥使随军,当即发出质疑。
幽鄂指挥使本身就是驻幽鄂北离军中最高军衔者之一,带兵作战之能毋庸置疑,许多人都是投奔他而来的。指挥使为人豪迈、不拘小节,但也易怒暴躁。训兵时不管对方是谁,当众体罚是常有的事。其与幽鄂郡守交好。幽鄂郡守礼佛,性子温良,多少能让其压制暴虐的本性,可眼下其自为主帅,无人劝诫,侍势跋扈,行事再无收敛。
按说消息存疑,派人求证真伪就是,可是指挥使大怒,不顾斥候只是个传信人,当众鞭刑。将那五十上下的老斥候,打得血肉模糊。
军中早有人不堪折辱,也有本就不愿蹚乱世浑水、兵戈之乱,早想要潜逃避世的,见此情景相互交肘履跗,暗自阴谋。趁入夜,大量兵马竟联和制造了敌军入侵的假象,想趁乱将指挥使杀害。
可偏假作混战时,军营西北面真的遭到了一队人马截杀!黑灯瞎火、旌旗纷乱;所有人只能挥刀自卫,根本无从分辨敌我!
指挥使功夫了得,与几个近卫杀出重围。奈何身边人积怨已深,在一所农舍中,趁避祸在此的风尘女子替指挥使处理伤口时,将人杀死。
之后,逃出来的人回去看过:营地余火未烬,尸首满地;大军早已不在,不知何处去了。
这些话都是床上那名女子告诉洛木拓的。
“那他们为何留你性命?!”
“他们何必杀我?”女子笑。
这女子是从奉器逃出来的。条理清晰、一一俱道,即使恐惧,仍旧颤抖着将前因后果一字不落得说完。
洛木拓猜想她从前或许也生在不愁吃穿的好人家,而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换取食物和保护。
“幽鄂的人已经走了,外面的人应该是其它郡县前去京中支援、却私自叛逃的人。你可以把你们将军的人头割下来,交给他们。这样说不定,他们能送你回家。”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女子又笑。
在她眼中,用一个死人的头颅换取最后价值,理应如此。
洛木拓还没下定决心,他想要将死去的人扶起来,这毕竟是家乡之人,应该葬了。可是伸手时,却无意碰到了女人的手臂。
温热透过破烂的蚕丝里衣传过来,洛木拓抬起头,看见女人沾了尘的脸和油腻的发丝中竟有一对清澈的眼睛。
在那卷散发着霉潮与酸臭的被褥上,洛木拓发泄自己的恐惧与暴虐,几次都觉得呼吸和心跳要骤停了一般,仿佛根本不会再有天明。
直到精疲力竭、直到日晖渐落,女人温柔地抚摸着洛木拓的头发,轻轻哼了一首歌。
“这是未出阁时,我自己编的曲子。那时有十多个乐姬是专供我指挥的……你能带我离开吗?”
“好。”
夜晚,他埋葬了指挥使。
这是一个月光奇亮的晚上,似乎一切都无处遁形。洛木拓趁着女人熟睡时,做贼般悄悄离开了。
他没有完成汝陵指挥使的命令,辜负了乡亲父兄用血肉为他开辟的生路;他没有再去寻找幽鄂残部,更没有向幽鄂主军送达前方信息,他畏惧再入军中就出不来了。甚至,他对一个娼妓说了谎。
他有罪。他隐姓埋名。他跟着一个寻亲者逃到了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