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真的到了地方，荣易才发现现实根本没给他留机会去开那个口，因为整个大兴厂这会儿全乱套了。

混乱的气氛是在还没进工厂大门前就开始的。

因为脚上的石膏没拆，荣北迁特意奢侈了一把，带着儿子和老田打车回的厂子，付车费的时候就看见三四个工人从厂门里出来，他们一个两个都骑着自行车，大二八的车把手上无一例外地都挂着一个模样大小都一样的布袋子。

荣北迁忙着拿找零，嘴巴跟不上手的速度，倒是坐在副驾驶上的老田同志眼疾手快，拉开车门直接冲到那几辆车前，拦住人就开始指着那些袋子质问。荣易虽然站地离那几辆车还有点距离，可他们在说的是什么他也听出来个大概——韩晓的事一出，厂子才积攒起来的一点信心被一拳击碎，这几个就是车间里坚持不下去、准备走人的工人。

老田叔有点激动，拽住其中一辆车的车把就问车上的人：“吴学范，挑这个时候走人你是不是有点没良心？你忘了你家住的房子是谁给你分的了？”

被老田直呼大名的人一脸的不耐烦，抿着嘴连甩了几下，见甩不脱，干脆任由老田在那儿替他扶车把。

“是厂里分给我的，怎么了？八百年前分的老破小我非得记一辈子是不？老田，甭觉得你比我大俩月就事事都有资格教训我，说我没良心？我吴学范在大兴厂工作了二十来年，自认领导派下来的工作不说完成的多好也都是尽心尽力去完成了，现在不是我没良心，是咱厂不行了，没道理厂子不行不许我们这群没根没盼的人出去自谋生路吧，你想呆着这和厂子共存亡没人拦着，让我们陪葬，抱歉，我吴学范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家里有老人要养，有儿子要供……”

“就凭你说的这两句还敢说你有良心？”同样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老田叔看着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战友这会儿在那儿侃侃而谈说出成篇成篇的混账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但凡眼前这位老吴不提他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老田都不会那么生气，说起他们，老田就……

“老田。”眼瞅着两个熟悉的工友就要因为去留的事大打出手的时候，总算把找零板板正正揣进口袋的荣北迁总算腾出手脚小跑过来劝架了。

“老田……”他又叫了一声，手就势晃了晃在那儿跟车把较劲的老田，“人各有志，咱没权利左右别人的去留，再说了，人家老吴这么多年在厂里也是兢兢业业，他没什么亏欠厂里的。”

“不是，北迁，你哪头的啊？”手被荣北迁扯下来的老田惊讶又郁闷地看着战友，心说他这老好人的毛病能不能看看时候再发病啊。

可荣北迁说得都是他的心里话，本来嘛，厂子不赚钱，就算勉强把人留下来，被动的和主动做出来的贡献会差距多少，干过一线的人都知道。

这些话荣北迁没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只是拿眼神劝老田撒手。

总归是一个车间搭档多少年的工友，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对方就懂的默契还是有的，老田被荣北迁摇着头无声劝了一会儿，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车把。

车是撒开了，心口还是堵着的，老田看着在那儿拧车把的姓吴的，使劲儿朝对方脚下啐了一口：“我呸！”

使劲儿吐出去的口水精准的迸在老吴的鞋面上，这让才缓了口气的他顿时又来了气，“不是，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无赖吗？”

“无赖对没良心，不是挺合适的吗？”老田的白眼翻上天，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也不差再撕烂点。

“你……”吴学范气得不行，不是已经骑出去停在不远处的那几个人在催，他非下车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老田不可，抓了抓车把手，老吴好不容易把这股火气消化了些，这才扭过头看向荣北迁：“他就是个疯子，我不和疯子说话，老荣，在车间时你没少照顾我，临走了，有几句话想送你，就东北这经济形势是眼瞅着不行，更别说咱这大兴厂了，苟延残喘，估计也没几天活头，听我劝，等儿子的伤好了，跟着去深圳享福吧，别跟这儿较劲了，较不明白的，这厂子，没几天活头儿。”

“放你妈的狗臭……”

脏话出口的老田眼瞅着又要往前冲，不是荣北迁拦着，伸出去的手八成就要招呼在老吴脸上，落下一个大逼斗。

“老田，你冷静点儿，冷静！觉得老吴说的对就听，觉得不对就装没听见，不行吗？干嘛非动手？就算以后不是同事还是邻居，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啊！何况人家说的是好话。”

“好话？好话怎么没见你跟他学，辞职离厂啊？他就是个叛徒！叛徒！”

眼见着老田同志越说越激动，越来越失控，吴学范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人准则，也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

调转车把的工夫，他不忘提醒荣北迁：“大兴厂不是久留之地，你想留下坚持到退休无可厚非，可听兄弟一声劝，你儿子是个有发展的好孩子，伤好了赶紧走，别在这久留。”一边说一边朝厂门的方向努嘴。

荣北迁顺着他使劲儿的方向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在他们几个忙着掐架拉架的工夫，原本在边上看热闹的荣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身朝工厂大院里走去了。

“荣易！”荣北迁叫了一声，在发现儿子没回应的时候，赶忙扯起老田去追儿子，“儿子，你等等我！”

“快走吧，早点进去，说不定能多留下几个人……”荣易头也没回就说。

那位姓吴的叔伯的话他一字不落全听见了，也承认他说得每一个字都无比争取，比起这里，南边显然要好得多，可他家的问题是，他现在暂时没有合适的机会出去，而他爸他爷爷则是压根儿不想出去。

所以就算知道这里不是他们的最优选，荣易也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