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带着下人给客人看茶，之后又退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风势凶猛无比，坐在里面能清晰听见外面刮风引起的沙沙声。

“还要多谢董壮士救下家中小辈，又不远千里护送人回来。”

卫暨笑着道：“董壮士对我卫氏有恩，且安心在此住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卫公言重。”

董之尧不卑不亢地回道，“董某并无要求。”

卫暨微微颔首，此人救了族里四个小辈，这救命之恩肯定要谢的，既然别人不主动提，那他们自个儿安排就是。

坞堡如今物资充足，为了迎接冬季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今年的情况比起去年，不知好了多少倍，完全可以为恩人提供好一点的物资条件。

但……为了家族，以防万一，总要了解清楚对方底细。

卫暨盯了半晌，越看此人越觉得眼熟。

他冷不丁地开口：“我瞧董壮士颇有些面善，阁下可是京都人士？”

此话一出。

屋子里的三位小娘子抬起了头。

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下意识地抬眸看向坐榻对面。

卫曦音心思百转，祖父难道认识此人？

董之尧闻言，他瞪了一眼卫曦音，才转头朝着上首拱手，“劳卫公还有印象，董某名讳董之尧，确实曾在京都住过一段时日。”

卫曦音：“………”董之尧？

董之尧站起身，向上首行礼，“十年前，七里街上，广兴镖局案，不知卫公可有印象？”

他眼神似有似无的瞥了眼卫曦音，道：“董某救下六娘子和小郎君，是为报恩，所以不求回报。”

听到名讳，卫曦音突然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年她才六岁多，那会儿的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朝代的生活，渐渐融入到卫家的家庭环境中，有时也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找大人撒撒娇。

那日她母亲去了镇国寺礼佛，将她留在舅舅家里，她见天色渐晚，还没人来接，便命下人备好马车，自己回去。

两家离得不远，舅舅和舅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还有部曲和婆子跟着。

出府后。

马车行驶上街，有个少年突然冲出来，当街拦下她的马车。

马车上有卫氏标识，她的祖父位列百官之首，父亲又是朝廷的大司农丞，在这京都，极少有人敢冲撞卫家的马车。

少年是替父申冤，当街拦下中书令马车，殊不知车里坐着的是位女娃。

他拦在马车前，高声决然道：“草民有冤申报，还请中书令大人能为民做主！”

下人急了。

哪来的愣头青，连家主和女郎的车都分不清。

有事去找官府啊，拦下他们做甚！

部曲冲上前赶人。

少年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他来之前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定要替父伸冤，最好当街将事情闹大。

而此人，正是年少的董之尧。

他的父亲董岳经营着一间镖局，前些日子押送一批镖车回京，却莫名其妙卷入一场杀人案，锒铛入狱。

少年时期的董之尧已崭露头角，从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阅历与心智远超同龄。他在事发后冷静自持，私下进行调查，怀疑父亲是被人‘宰白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正当他准备着手收集证据时，官府那边宣判，父亲‘认罪’，将在几日后斩首示众。

时间上来不及了。

董之尧心一狠，打算当街诉冤。

这里面的名头很大，水很深，若是一步错，有可能还会将自己搭进去。

所以他将京官罗列出来，仔细斟酌挑选，之后选上了卫暨。

听闻中书令公正严明，爱民如子，又是两朝重臣，其身后的清河卫氏更是顶级门阀士族。

只要能说动卫暨，他父亲就有救。

可惜他在京时日尚短，认识卫氏马车上的标识，却分不清家中女眷所乘车辆有何区别。

卫曦音听着他的声声诉状，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她来这个朝代这么久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便命人撩开了车帘。

可想而知，当看到车里坐着的是个小女娃，董之尧是何表情。

董之尧脸上神色青白交加，干脆利落的转身就走。

卫曦音却叫住了他，“我说能替你救父，你当如何？”

“董某自当铭记女郎救命之恩，日后定会报答！”

后面的事不提。

卫曦音果然出了馊主意，将人捞了出来。

但她到底低估了这个朝代人的智慧，很快被人顺藤摸瓜查到卫氏头上，得罪了其身后真正的凶手。

此事被卫暨知晓后，他一边感叹孙女心性，一边帮着擦屁股。

也因此召见过董之尧，当面敲打一番。

六岁女娃胆大到敢从牢狱里捞人，此举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惊动上面。

卫暨可不想自己的孙女进宫。

之后董岳出狱，知晓背后之人势大，便听从卫暨建议，举家搬离京城。

董之尧在离开后也不忘这份恩情，他运镖走南闯北，偶尔发现一些有趣物件，也会写信送去京都的中书令府，当给小娃娃的消遣之物。

卫曦音出于礼貌，自然会回信。

两人就这样进行过几年的书信往来。

而信是什么时候断的呢。

是她十岁左右。

卫曦音明白这个朝代对女子限制颇多，虽然对方再年长几岁说不定能当她爹了，但到底是外男，自己身为世家贵女，已经长到了十岁，再通信不合规矩，就主动断了联系。

董之尧久等不到回信，自然也明白过来。

他生性桀骜，并无攀附权贵的想法。

只因小女娃对他有恩。

两人年岁相差大，书信往来期间，小女娃一口一个尧阿兄，经常分享一些琐碎趣事写在信上，他也渐渐将她当个小辈看待。

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虽然在那次从牢里被救了出来，却因遭受刑伤了身子，离开京城后没几年离世。

对方出身名门，若不是那场意外，像他们这样的江湖人哪有机会见到。

所以两人之间的联系断得干脆，之后再无交集。

直到灾难爆发。

董之尧运镖被困并州，无意间遇到卫夕瑶和即将变异的卫真，还有个半大的孩子。

失去意识前的卫真，恳求他能救下自己妹妹和儿子。

董之尧当时理都懒得理，一个小娘子和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拖油瓶。他又不是活腻了，非要给自己找麻烦。

还是卫夕瑶透露了身份，得知他们出身清河卫氏，董之尧才停住离开的脚步，救下二人。

但城里死了那么多人，他身手再好也不一定能同时护住两个，才有了让卫夕瑶自己亲手杀掉变异兄长的一幕。

董之尧分得很清楚，卫夕瑶等人的确出自清河卫氏，但他只欠卫五娘恩情，可不是无条件搭救。

若是卫夕瑶下不了手，那他只会选择一个带出城。

之后的如上所见。

遇到卫曦音的第一眼，董之尧就认出了她。

只不过他没料到，当年的小女娃竟然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卫暨听他这么一说，也想起来了，面露微诧，“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