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一听，便明白了她是要去接济穷人，于是欣然前往。我们走过两条街，来到镇龙城的南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广袤的贫民窟，破旧的茅草屋和成片的帐篷连接在一起，没有门户，墙壁是漏风的，屋顶是漏雨的，杂务、废弃物堆得到处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味道。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瘦得皮包骨，一副长期未进食的模样，有人在屋内不停地咳嗽，声音很响，有人瘫在门口，目中泛着浑浊的光芒。”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都有人跟芷素打招呼。贫民们跟她很熟悉，也很欢迎她。我们行到一条巷子停了下来。巷子里等待着一群饥肠辘辘的孩童。芷素将馒头分给了他们，他们欢呼着离开了。”

“弟子看见一名女童，身上裹着破布，只有我膝盖高。她拿着一个馒头，啃了两口，便揣进了怀里，大约是要带回家跟家人分享。”

“这时，又有两名乞丐过来乞食，说他们饿了三天了。芷素的篮子已经空了，便从袖中摸了几文铜钱施舍给他们。”

“孩童散了，乞丐走了，芷素拉着我往回走。她告诉我，凭她的财力，只能做这些。我问她，如此繁华的巨城，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她说，镇龙城跟以前不一样了，城主老了，不再料理俗事了，现在的城中什么情况都有，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打劫的、官员巧设名目欺压百姓的、为一己之私烧杀掠夺的，等等等等。只要在城中多待几日，自然知晓。”

“听闻此言，弟子默默无言，心里一阵阵绞痛。佛说，众生平等，可是佛度不了穷苦之人。”

“接下来三日，我们每天傍晚都去送馒头给孩童们。也确实有一次，遇见一名衣着华丽的老者欲欺侮一名贫民女子，被弟子一脚踹飞了。”

“到了第四日，也便是城主巡城的日子。芷素没有开门做生意，反而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个阴暗潮湿的洞窟，藏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之后。芷素千叮咛万嘱咐，命弟子无论看见什么都莫要声张，若被城主府发现了，那孩子就没命了。”

“我们走进洞窟，里面铺着一些干草，留有食物残渣，地上还有个大洞，却没有人。芷素趴在洞口轻轻唤道：‘蛇娃，快出来，素姨给你带了东西吃。’唤了两声，洞内没有反应。芷素微微一笑，掀开篮子，拿起一个馒头，在洞口微微摆动。她又道：‘你看，多香啊，快出来吧，别躲了。’这时，从洞内猛地探出一条巨大的蛇尾，缠住了她的腿。”

“芷素一惊，一个翻身，挣脱开来。然而，不等她站稳，蛇尾又缠住了她的腰，将她往洞内拖行。”

“弟子拔出长剑，正要上前帮忙，却被芷素制止了。她道：‘蛇娃的感应极其灵敏，一定是我带你来，他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受惊了。我哄哄他就好了。’弟子惊诧莫名，蛇娃分明是只妖，不明白她怎么与妖物扯上了关系。”

“芷素对着洞口厉喝：‘蛇娃，再不出来，素姨生气了。’这招果然奏效，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孩从洞里钻了出来，紧紧地抱住她，蛇尾一摆，成了双腿。这是个教人看一眼就极为心疼的孩子，有着雪白的皮肤，凹陷的脸颊，一双大眼，眼珠凸起，骨瘦如柴，小胳膊小腿都快赶上竹枝了。”

“弟子瞪大了眼睛，质问道：‘他是半妖？’芷素点头：‘蛇娃是一条化形蛇妖与人类结合诞生的后代。他很可怜，母亲生下他后便死了，父亲弃他于不顾，若是被外人发现，更是死路一条。’弟子沉默了，佛曰：众生平等，那么蛇娃也应该是平等的。”

“芷素将馒头塞进蛇娃口中，蛇娃叼着馒头，又将她往洞里拉。芷素奇道：‘洞里有什么？’蛇娃不会说话，只是拼命地摇头，用瘦弱的小胳膊拉拽着她，目中甚至露出了乞求的光芒。”

“芷素自然不会钻进洞里去，她放下馒头，便慌忙和弟子一起出了洞窟。因为我们听到外面一片喧嚣，似出了什么事。”

“刚出洞窟，便有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起，大地震颤，裂开了巨大的缝隙，山神庙倒塌了，刚好堵住了洞口。芷素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在意，飘身飞上半空。”

“放眼望去，楼倒屋塌，大地龟裂，街上到处都是慌乱的人群，尖叫着奔逃。更有达官贵人，驱赶着马车，不顾行人，疯狂驰骋。城里乱了，一座座摊位掀翻在地，一个个百姓栽倒翻滚，一名名孩童放声啼哭，各种声响汇成一片，通天动地。”

“弟子施展灵目神通，看到天边填满了黑影，接着黑影落地，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起。黑影自北向南蔓延而来，弟子终于看清了，那是山，一座座千仞大山。”

“在弟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前，一道黑影出现在我们头顶，千仞大山自天而降。而下方便是奔跑的人群。弟子与芷素不假思索地飞身而起，运转全身法力，试图托住大山。奈何我们法力不足，甫一碰触，便双双口喷鲜血。”

“我们将随身携带的符篆全都抛了出去，什么大力符、移山符、动地符等等，全都不要钱一般的往外抛。结果依旧无济于事，大山只是晃了晃，便压着我们往下落去。芷素目眦欲裂，纵声嘶吼：‘城主在哪里？城主府的法卒法将在哪里？’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理会，在这座面临灭顶之灾的巨城中，她的嘶吼显得那么得无力。”

“我们再也支撑不住了，大山压着我们往下急降。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冲了过来，一头撞上山体，撞得大山晃了晃。”

“是蛇娃！他两手一推，将我们俩推飞了出去，然后自己便随着大山砸向了地面。弟子看到房屋、街道、楼宇在一瞬间成灰，听到百姓的哀嚎嘶吼在一瞬间消失。弟子呆住了，而芷素拼命地往大山奔去，口里呼喊着蛇娃的名字。”

“到了这一刻，我和她才明白，蛇娃为何要将她拉进洞里。蛇娃感应到了大山压城的场景，只有地底才是安全的。他想救她！”

“当弟子回过神来时，当即扑向芷素，想要抓住她。正当此时，又是一座千仞大山压下，压在左近的一条街道上。大地晃动间，弟子站立不稳，目光又被扬起的土石遮挡了。然后，便再也找不到芷素了。”

“情急之下，弟子也只能先逃命。弟子往城门飞去，但前方有大山降落，于是只好退回来，往回跑，爬上了一座山顶。站在山顶，弟子看到了终生也无法抹去的一幕：大山一座接一座地落下，无穷无尽，直到将整座城填满……”

说到这里，静湖声音哽咽，情难自已地落下两行清泪。

让一名清心寡欲的佛家弟子目睹一座城的毁灭，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阿恨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问：“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静湖重重地喘了口气，歪着脑袋，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她缓缓道：“被风沙吹出来的。大山填满镇龙城后，山间便扬起了风沙。以贫尼的法力，勉强也能在风沙中立足，只是当时，贫尼脑子里一片空白，生不出抵抗之力，然后便被吹出了城。”

阿恨收回了目光，低眉沉思。他心中说不震撼是假的，只是他没有如静湖那般亲身经历，也没有她的心那般柔软易碎。

继而，他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十万大山压城之时，城主在哪里？城主府的法卒法将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在场之人谁也回答不了。

他沉吟着道：“也就是说，城主府出了问题，轩辕长青出了问题。”

绝尘师太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恨施主，真相大白之前，莫要妄加揣测。而且我们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还有没有百姓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