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在几天之前，王六无法看清夜间事物的时候，他甚至都不会知道那里坐了个人，但现在他一眼就认出是高余。

他看着高余，高余也在看着他。

所以他立刻就知道，高余和他一样，也有夜间视物的能力。

夜空的高处浮云缓缓移动，微弱的天光照着山风下如浪涌动的荒草。

王六看到高余抬了抬手，他有点紧张，现在的他即使在剧烈运动下也几乎不会出汗，但这时他却觉得自己不自觉握住的拳中有些潮湿。

“是你啊，王六哥。”高余远远的说道。

他声音不大，但王六听的清清楚楚，这一声喊，王六突然想起他记得的那个高余。

话少，能干活，旁人讲笑话，他在一旁听着不好意思搭话，但也会憨笑。往日里他们交流不多，但王六比他大几个月，所以高余以前也是喊他王六哥。

王六家住在村子南边，平时倒很少到村子中心区域来，所以他们有接触的机会也就并不多。

这一声“王六哥”，喊的十分熟稔，听不出倦意，也听不出敌意。

王六头脑发热，点了点头，朝他扬了扬手里湿透的鞋子，“刷鞋。”

但高余根本没问啊。王六越来越觉得气氛僵硬，他一时想走，又想要么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碰到了，干脆现在就冲上去把他打死，然后明天早上就不用出村了。不对，还是要离开村子，要避开那青年，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但他真的能避开那青年吗？想到这里，王六又是心里一沉。

他还在拿黄泥土擦去鞋子上的血迹，然后放水里刷洗。

哗啦啦的水响，王六半点心思也没在鞋子上，他眼皮不抬，但整个人的感官都在关注水塘对面。

不管怎么样，先试探一下再说。纷乱冲动的想法里，王六只勉强抓住这个念头。他穿上鞋子，故作轻松的样子站起身，似乎还要放松一下在地上坐了好一会的腰，他拍拍两腿侧边，把手擦干，若无其事道：“晚上睡不着啊？”

“是啊，天热不好睡，出来喂喂蚊子，吹吹风。”

喂什么蚊子，相隔二十来丈的距离，王六也能看到蚊子根本叮不了他，趴在他裸露的黝黑脖颈上，细长分开的吸血口器，就像是扎在坚硬的铁器表面，根本扎不进去。

就像王六一样，他得到修为之后，发现连飞虫、蚂蟥之类的东西也咬不了自己，更别说是什么山蚊子。

“哦...”王六目光仿若无意的在高余身边检视一番，他想看看高余身边有没有什么武器。

至于他自己，身上只揣了把短刀，还有一把砍柴断了旧柴刀。

“明天还干活不？再过几天也要农忙了，一忙起来，又是大半个月不歇气...”话说出来，王六自己也觉得这样没话找话的样子太过尴尬。

“对啊，不过现在还好。活轻，我干起来不费劲。”高余这么说着，似乎一个姿势坐累了，撑着胳膊挪了一下腿。

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王六看的几乎纵身避开，这段时间他的传闻听的太多，什么出手如电，百丈外投出一块石子就把人头颅打个稀烂。

本来王六将信将疑，听了只觉得是村里人故弄玄虚说夸张话，等他自己得到了修为，才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

但他毕竟得到修为还没几天，对自己的力量到底如何，他心里其实是没底的，本来他觉得似乎可以周旋周旋，但高余随便一动，他就吓的要跳开，这样的状态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要打的欲望，王六想轻松的笑笑，但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表情管理的尝试纯属徒劳。

“行吧，我回了...”说出话来，又不知道说自己要回哪，这么晚了，高余也知道自己住在村子南边，他说回自己家，这也太假了。

“我随便找个地方住住，明天也有事情要干。”

说完，王六硬着头皮，朝斜向的侧面走去，这样的行走方向，能让高余一直处在他的余光范围内。

两人这样错漏百出、乱七八糟的一轮对话，王六明显是更紧张了，高余则是一切如常，什么也看不出来。

王六知道高余有问题，王六也知道，此时的高余肯定也会觉得自己有问题。

高余之前就坐在塘埂边，那么王六刚刚冲到水塘这里的情景，他肯定是完全看见了的。

他越想越觉得脑子乱的很，就像是一团冒着火星的线团。王六自小就不是沉静的性格，相反在某些时候还会有些暴躁，对他来说，压力之下，爆炸比安静要容易的多。

但他还是在未知的恐惧中压抑住了自己，就这样步履略带僵硬的一步步朝前走去——以寻常人的走动速度。

高余也起身了，他像王六认识他的无数个往常一样，他略微低着头，但王六看不到他的表情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带着点青涩憨厚。

他只是站着，没有看向王六，而是看着水面发呆。

某个时刻，高余转过身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王六先是松了口气，但很快高余走了十几步出去，他一颗心又紧紧的提了起来，几乎勒到嗓子眼，让他觉得透气困难。

因为高余离开他的余光范围了。

他额头有些微微冒汗，精神全部关注在听觉上，试图听出每个动静都是正常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的留给对方，这让他感觉整个背部和脖颈后面都有无数小针在扎。

但回头，他又不敢回头。

接着在某个时刻，他听到了哗啦一声沙土摩擦的声音。

他没来得及细想，立刻侧身掠到一边，摸出怀里的刀子，死死握在手里，转过身来紧张的盯向高余的方向。

后者正在稳住晃动的身体，他踩到干燥田埂边的土坡，踩空了。

高余也感觉到了王六的动静，他本来就滑了一个趋趔，这时候也侧过来看着王六。

两个人一个紧张，另一个先是有些微微发愣，然后似乎在笑。

王六的恐惧和亢奋混杂在一起，情绪濒临爆炸，他也摸不准高余这笑容的含义。

看起来和从前的憨笑没什么分别...但真的没什么分别吗？仔细看看是不是有点邪异？好像是的吧？！刚才他为什么什么也不戳破？是等着回去准备好了再来找我的麻烦？！

见到高余一抬手，王六脑子里轰的一热，整个人劲力自脚跟发起，在地上猛的一踩，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