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下，学子穿着粗布褐衣，以木筷为簪，在离去的人群中并不起眼。他面目黧黑，勤于农事的缘故，手上脚上都长满了老茧。

那雪亮眸子闪着雷一样的花。与那些衣着鲜美的士子们迥然，更别提上国卿士打扮的门人。

徐徐，殿上传下声音：“李周梦，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臣还想与大王再斗一局，兵棋推演，分封天下。”

“哈哈哈哈，想我成夏王道，今日只剩下你一个忠臣。不必再演了，你去与那孔孟来斗吧，看一看你们谁能斗得过谁，哈哈哈哈！”

车马驰道，草长如墙。天子的疯笑。

一驾驾青铜轺车粼粼去也。

学子听不下大宗伯的悲歌，想起这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大事，边走心底边想着，这大概是王室最后次祭祀了吧。

“宫外的人说，夏天子无道，失掉了他的大鹿。”

“这五十九路诸侯锐师，三日前尽集洛邑，王室五宫中的大庙被南楚占据，明堂被北晋所攻破，宗宫被东齐控制，只剩下王室学宫还有圣人气运，兵卒的戈戟亦不敢进犯。”

“但是这也只是时间问题，那个不胫而走的消息——夏德衰弱，再也无法与天下灵气长河沟通，上古预言的枯竭的时代已经到来。”

“再过百年，这普天下的养气士，包括读书人无论是何家学说何派门人，再也无法通过养气一途，化龙成仙。”

“就如孟来所说，从这一天起，这一条道就断了，那长河对天下人的‘科举’废了，大夏学宫再也出不了文圣。”

那个画面，学子永远难忘，诸侯攻入了王城，夏天子龙庭大震，恨不能直接亲自带兵诛杀逆贼，可这逆贼，这逆贼未免也太多了。他也想问，为何这逆贼越杀越多，忠义之士，难道已经绝于天地。

“天亡我大夏，啊，天啊帝啊，你为何如此绝情。”

学子仰头大呼，如今的夏天子迫于局势，已经听取了列王的建议，取九鼎宝器封赏诸侯。

纵然如此依旧不能满足这些虎狼，他们的野心勃勃，他们这次大举兴师，真正的目的不是大夏这古都废土，西土贵族，也不是那宗庙旧器，而是这王朝气脉。这煌煌大夏千年来的积蓄，正如同庞大的龙尸，还可以供啃食百载，正如那深埋地下的树木，也可以作为充沛的燃料。

就算百代以后，长河完全断流，依靠着大夏之尸，也将开启一道新门，那就是武道。以武入体，虽然不及气龙之威，也可凭此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养气士的末日已至。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着，学宫开始烧毁一张张过去视为珍宝的书册。

那晚，孔孟来辗转难眠，起身以书舞剑，所说：“李周梦，你信不信，这个大乱之世将被另一场大乱终结，到了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复苏灵气，才是真正的养气狂潮。其中的佼佼，能占据先机者，毫无疑问，就是我们这些在大夏学宫涵养毕生，养气如龙的大士子。”

“这将是一个无比疯狂的时代，你我，生逢其时！”

“什么，长河将枯，而你说，我们有可能完成九锻九折？”

学子看着振奋的同窗，看着因为机会而鼓舞的好友，心底却都是被焚毁的大夏王旗。他觉得有口气堵着，水实在难以下咽。

“是的，只要你我二人联手，瓜分掉这剩下的大夏王脉，我们就能在这大乱之中活下去，从而等待时机，开创新一轮盛世。周梦，相信我，那些看不起我们的王侯，终有一人将跪在你我脚下，聆听教化。”

“孟来，就算有那一天，可还有大夏吗，还有大夏学宫吗？”学子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去。

“你着相了，李周梦，此乃吾之仁义。”孔孟来滔滔不绝，意气风发的少年圣人，他指着天上星辰，仿佛已经看到了百年之后的场景，“在大夏，九鼎乃是王器举足轻重，但是现在这些学子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藏，这些大士子必将助力乃至扭转一国国运。冠居其首，当为一国文圣，得享一朝文气，而你我，更将开宗立派，名垂青史。”

学子看了眼忙碌的人群，早在三月前，消息就已经如瘟疫蔓延。

“今日诸侯大军兵临王城，意不在天子九鼎，只在这养在王室学宫的诸子百家。夏天子不能用，他们来用！”

“夏天子不能执掌这四海之滨，自然有能者来掌，法、道、阴阳、名、杂、农、小说、纵横、兵、医，养气士林，当世显学，学宫双柱，唯孔李二人而已。”

学宫开启，好似一场集市。列王使者蜂拥而来，商北达学有传言，墨龙白凤，得一可安天下。诸侯虽然急切，但在这一刻，在拜国师这件事上都很清醒，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这么多养气士子，这诸子百家他们哪家都可以挑，单单除了黑白，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他们也在挑君王，如果没有，他们宁愿收敛羽翼。

“一定要选我南楚啊！”

“天佑我东齐此番能得白凤圣人。”

学宫之内，大夏天子以剑封血。学宫之外，所有诸侯，上万大军都在耐心等待这两人的答案。其中秦、楚两王甚至不惧风险，亲自驾车赶来，他们这是在赌。

国运为注。正如唐西达学所言，如果这一次没有抽到好签，请回一个出色的大士子为国师，瓜分仅存的长河气脉，这无论西秦秦地，还是北地燕土这样的弱国，至多不过五十年都会被其他强国步步蚕食，无情吞并。

漫长的等待，一直随着落日余晖，这古都的夜晚静得可怕。

也有一些中原强国，比如说当今霸主汉王，已然割据要害，夺走了大夏鼎，压根就看不上什么两大学子。汉太子吃了闭门羹，痛斥这些耍嘴皮子的能顶什么大用，在求拜无门后也就就带着道气士子人心满意足的走了。

大多数诸侯使者还是选择坚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学子隐藏在学宫四楼，目光从窗子后闪出，悄悄从这些诸侯战车中走过，把这些国君都看了个仔细，不出意外，这些人就将是下一个时代的主角。

大夏新历，大夏学宫，这是最后一次论道，所有养气学子都给夏天子上了策论，然后集体请辞，陆续离开。

这些大士子目光如炬，大多并不慌乱，知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即便是今番这样的大乱也将有一个终结，必一个新的天子就会在这些诸侯中出现。

他们在大夏皇宫观世半生，这风云际会正是英雄出世，逆转苍生之时。

这几十载学宫论法诸子便惺惺相惜，他们生平所愿，都是辅佐明君开创一个圣王之世，只是门径不同，时不我与，各派学说毕竟有别，甚至互有攻击，养气学子桃李不言，门下学生也有在明争暗斗。

然而最让他们大失所望的，还是他们曾一力辅佐的夏天子，太不成器，生生断送了这文武二王的基业。

大夏立国之际分封王族、功臣兼制天下七十一国，几百年动荡，今日来了大半尽全是逼宫。这个存亡关头，天子没什么应对，竟然干脆下令祭天，求天外天的圣人再为他大夏续百载气运。

大夏学宫中那些读书人本还有一丝奢望，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全明白了，夏王朝大厦将倾，气数已尽，绝非一人一家可以挽救。

现在夏德衰亡，仙河养气一道断绝，封印在学宫四处的禁制也随之弱化，反倒给了他们一个新的机会，当年受达学使命，或罪或罚，入学宫朝夕论道，没人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活着踏出这里。

“真是天意弄人。真没想到我孔孟来，还有出狱的一天。”

“到了各奔出路，各显神通的时候了。各位，现在见面还喊一声同窗，日后在国事上再见那就是各为其主。”

众养气学子以礼相遇，以礼论道，以礼道别。

学子还没有走，他也没有做出选择。他的选择，就是独自离去。在门外守候的是仓促赶来的学生，他轻唤了声：“老师，您吩咐的都备好了，我们走吧。”

“这是大夏天子方才赐我的道藏石，你且收好，我要用他炼制一尊绝顶的神物，用来平息天下纷争。”

“是，这神物老师可取了名？”

“那，我教非攻，就叫地佛吧。”

学子还在等一个人，过了很久，那人终于从学宫中出来了。但是他的神情却是一片冰冷，让学子那声“上车”生生卡在喉咙里。

“先生，恕我不能再追随您了。我已经答应了孔孟来，随他一同去往大秦，入主唐西达学。如今学宫解封，他也已经恢复了唐西小君子的头衔。”

“什么，秦地，唐西达学，这就是他的选择？我以为他会追随如今的霸主，炎汉王。”学子的讶然旋即消失。

“先生你的看法已经过时了，如今的秦国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气象一新，孔老师绝不会看错。若得孔老师相助，如今还屈居末流的秦国必定一跃而上，唐西达学也将再次振作，王图伟业，绝不再屈居那商北达学之下。”

“那可就恭喜你了。”

来人施了一个空手礼，便就告辞。

学子此时出声道：“朱陆，你忘了你曾是一个墨者，一个兼士吗！”

来人肩膀一顿，并未转身，将袖子折在手下轻轻说道：“老师，我很钦佩你的为人，但是你的学说，无论是兼爱还是非攻都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将来这个天下是唐西至圣师坐拥，必然是仁与礼的浪潮，唐西圣贤文章将拱立千年不朽。”

“朱陆，你立刻向老师道歉！”

“李周梦，你和你的门人再这样顽固下去，没等到仙河枯竭，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你，而后代人提起你，就只有一句，那就是唐西的罪臣，学宫的弃徒，无家可归的野犬！”

“你，你这个叛徒，老师让我来清理门户。”

“让他走吧。”学子仍是那个平静样子。

朱陆的脚步声远去，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陆续离去的车队之上：“按照礼制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而今天这些诸侯完全践踏了，也无怪那位孔孟来，未来的唐西至圣会发出感叹，礼崩乐坏，瓦釜雷鸣！走吧，禽滑厘，去楚地燕赵乡，那里自古便多是慷慨悲歌之士，你我定能寻得到新的同道。”

“老师，带上我吧，我也要去。”那是个穿祭祀朱衣的小姑娘，踩着木屐追来，跟着铃铛的响，笑着跳着嘴里喊，“现在，到我们了。”

衣玄鸟永远记得这一天，她随老校长正式走出大夏学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