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京城。

一间不甚起眼的院子里，裹着褐色短袄的崔婆子正提着食盒急急走着。

昨夜刚落过雪，崔婆子走的急，脚一滑，重重摔了下去，手上拎着的食盒也滚了出去，冒着热气的饭菜，在沾了泥水的雪上，铺了一地。

“呸。”崔婆子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把自己刚摔出去的食盒捡了起来，又三两下抓起饭菜，塞回了食盒，随便啐了一口。

这鬼天气，还要给那贱胚子送饭，呸，那鬼东西怎么还没死。

崔婆子心里骂着，脚步也不停，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后院，没看到看门的王大，崔婆子啐了口，骂骂咧咧地开了柴房门。

门一打开，一阵酸臭味扑面而来，崔婆子差点没把刚用的午饭吐出来。

横了眼阴暗角落里发出腐烂气味的身影，崔婆子没好气地捏着鼻子，将食盒踢了过去。

“吃饭了。”

柴房角落的地上窸窣地动了动，有一颗蓬头垢面的人头探了出来，伸长了脖子往地上的食盒够。

崔婆子心下直泛恶心，到底还记得上头的意思，这人眼下还不能死。

“天杀的！”

崔婆子嘴上骂着，脚上也不停，一脚将食盒踢了过去，滚过去的饭盒正撞到角落那人脸上，那人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瘦的凹陷的脸来。

崔婆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可冷不丁再看见这张脸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张瘦的颧骨都突起的脸上，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两只黑黢黢的窟窿。

眼框下的血痕早已干涸发黑，脸上横七竖八的刀伤虽已长好了，可新长的红肉看着令人直作呕。

崔婆子心下气急，忍不住踢了块石头过去，“狗东西，谁让你抬头的。”

石头砸在了角落那女人的额头上，立刻渗出殷红的血，直直往那黑洞洞的眼眶里滑去。

崔婆子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就要开骂，忽地听到了屋外传来王大的声音，崔婆子心念一动，知道这是上头的人来了，赶紧挂着笑，迎了过去。

屋外进来的是个披着朱红斗篷的年轻女子，身边跟着的正是看门的王大。

王大哈着腰请来人进门，腆着脸道：“主子，小的刚来看过了，人还活着。”

崔婆子剜了眼王大，呸，这砍脑壳的就知道喝酒，什么时候还来看人？人不都是她看着的！

虽然心里埋怨，但崔婆子全然不敢表露，只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贵人”后退到了一边。

跟在来人身后的婢女朝着俩人使了个眼色，王大同崔婆子得了示意，一同见了礼，佝着腰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年轻女子取下斗篷，露出一张面容姣好的脸来，“本宫要同四姐姐说说话。”

等琴书福了礼退了出去，沈云沁厌恶地瞥了眼自个沾了雪泥的裙摆，这才看向角落里的女人。

“许久不见，四姐姐别来无恙？”

趴在地上的人像是听出来她的声音，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不断地朝着她的方向探。

瞧着沈云湘狼狈的模样，沈云沁咯咯一笑。

“瞧我这记性，我竟忘了四姐姐看不到了。”

沈云沁啧了声，勾了勾唇，又问，“只是姐姐向来能言善辩，今日怎地不说话？”

等了半息没等到沈云湘的回复，沈云沁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我想起来了，姐姐也说不了话了。”

地上的沈云湘已用尽了浑身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头重重摔在地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望着地上如同蛆虫一般的沈云湘，沈云沁笑着又走近了一步。

锦玉蜀锦宫鞋碾过沈云湘拖在地上的头发，沈云湘只觉头皮一紧，痛苦地皱起了脸。

沈云沁勾着唇半蹲下身，伸手将沈云湘的发从她脸上拨开，让沈云湘那张可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

“啧啧，姐姐昔日宠冠王府，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尖锐的指甲刮过脸上新长出的嫩肉，沈云湘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耳边传来沈云沁娇俏的了一句，“姐姐疼吗？”

沈云湘死死咬住了牙，不让痛苦呻吟溢出来。

“看来是不疼了。”

得不到沈云湘的回复，沈云沁也不恼，只是刮着沈云湘的脸的指甲陷得更深。

看着沈云湘不受控地打颤，沈云沁娇笑着问：“姐姐还没用饭吧，不如，让云沁伺候姐姐用饭吧。”

话音刚落，沈云沁起身将沈云湘踢翻过去，旋身把地上饭盒捡起，将混着雪泥的饭菜兜头浇下，盖了沈云湘满脸。

被直冲进口鼻的米饭呛到，沈云湘止不住地咳嗽着，半晌都没停下。

“呀，真对不住，四姐姐。”

沈云沁惊呼了一声，娇笑道：“不过姐姐向来大度，应该不会怪我吧。”

眼见沈云湘没甚别的反应，沈云沁突然觉得没意思的紧。心下不住地暗恼，早知道就晚点再弄瞎她了，白瞎了她今日这一身的静心打扮的。

只是，沈云沁心念一转，又笑了。

“姐姐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自然她也没准备沈云湘会回答，舌头都拿去喂狗了，还能说什么话？

“今日是冬月二十一，是姐姐的生辰哩。”

说到这个，沈云沁诡异一笑，眼底寒光毕露。

“昔日姐姐及笄宴时，风光无限，所有人都围着姐姐打转，姐姐可曾记得，云沁与姐姐是同一天的生辰？”

沈云湘咳得渐渐缓了下来，面色憋的通红，嘴唇翕动，到底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从前在府上，姐姐就一人独大，后来入了成王府，姐姐更是风头无量，那时姐姐肯定没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

说到这里，沈云沁心下更是得意，“姐姐可知道成王的结局？”

瞧沈云湘不动，沈云沁拿脚拨开沈云湘两边碎发，直直望向沈云湘脸上空洞洞的眼框。

“成王以下犯上，意图谋逆，早已兵败被俘，在数月前已被斩首示众。”

不见沈云湘神色松动，沈云沁心下烦躁，随即便明白过来了。

“也是，若不是成王谋逆，姐姐断不会有今日的下场，眼下成王死了，没准还如了姐姐意呢。”

“虽说成王死有余辜，可母亲却是受了无妄之灾。姐姐不知道吧，母亲听闻姐姐的噩耗，竟受不住打击，带着宏佑一并投湖了。”

看着地上的沈云湘终于露出些痛苦来，沈云沁满意了。

“不过姐姐也不用担心，沈家因为从龙有功，不但没有受到株连，反而还得了不少的嘉赏呢，而且。”

说到这，沈云沁又是一笑，“妹妹不日就要晋妃了。”

“对了，”眼看地上的沈云沁面色越来越差，胸口起伏地更加剧烈，沈云沁的心情更好了。

她甚至不介意同沈云湘再闲扯两句，“还有一事，姐姐肯定感兴趣。”

“成王逆党一脉，如今皆已被清剿干净，其中还包括巡防营都统陈家。”

“可惜了陈家满门，因着姐姐行错了路，全家八十一口，啧，竟是无一幸免。”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姐姐在九泉之下也有舅父庇佑了。”

一直如烂泥一般的蜷缩的沈云湘，竟骤然挺身坐起，一口压抑不住的血水，尽数喷在了靠近她的沈云沁身上。

沈云沁躲闪不及，当头遭了这么一下，征在原地。

沈云湘咯咯直笑，脸上翻出的肉，因着这笑更是扭曲起来，黑洞洞的眼底也渗出殷红的血来。

沈云心下一紧，顾不得自己浑身狼藉，只急急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门外一直候着的琴书听了声，赶紧领着王大与崔婆子进来。

一见屋内景象，琴书惊呼了一声，被一旁沈云沁一记眼刀刮过，琴书赶紧闭了嘴。

崔婆子虽然见过世面，到底还是被得不轻。

只见角落里，那个手脚筋骨皆断的女人竟是坐起来了，那双剩两个黑窟窿仿佛还看得见一样，直直盯着她们一行，那女人突地鬼气森森一笑，露出沾着殷红的血牙来。

崔婆子的心猛跳，这不是人，这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这这这...”

王大也被吓到了，这这这了半天，什么也没这出来。

“还看什么？给本宫杀了她，本宫要她五马分尸!”

最后听到沈云沁气急败坏的嘶吼，沈云湘咯咯一笑，身子一松，仅存的一口气终究还是散了。

苟活了这么些日子，她终于还是死了，她终于解脱了。

可是她不甘啊，那沈云沁算个什么东西，竟也能她面前自称“本宫”？

她自认待家中庶妹一向不薄，为何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是她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信错了人，所以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可是母亲有什么错？宏佑又有什么错？

还有舅父一家，更是无辜!

她如何甘心？

是老天无眼，她不服！

就算她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她也要害她的人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