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彦儿一笑，说道：“诸位见谅，既然庐阳新城已被攻下，广德不得不防。你们真是庐阳兵，便去益达城那边，自然会有人接应。”

那溃兵头领见城墙上守卫林立，警惕地看着他们，心下无奈，只好带着众人向北走去。

萧彦儿叫来雷彪，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让他去益达城接应这伙庐阳溃兵。

雷彪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萧彦儿叫他打开木盒，见是红色膏状物，一股花香和油脂味夹杂在一起，扑鼻而来。雷彪倒也知道，这是甲煎脂，是淮南本地的特产，多是富贵人家在冬天害怕天气干燥，涂在口唇上防止干裂的口脂。普通百姓偶尔也用，只是含蜡多一点，香味也没有这么好闻。

萧彦儿道：“你骑马先去益达城，将他们安置在旧仓库里。如果真的是庐阳兵，且找些吃食，让他们恢复体力，日后守城好多一些帮手。”

雷彪懂了，捏紧那盒子，问道：“如若是伪汉的奸细呢？”

“他们这么多人怕还是有能力造成混乱，不要打草惊蛇，悄悄把他们锁在旧仓库里。”

雷彪称喏，悄然退下。

萧彦儿常去军营，秦明自然知道她既是王妃，也是带兵之人。只是不知道她还有如此心思。秦明暗暗称奇，一盒小小的甲煎脂，便能分辨溃兵的真伪。

伪汉的士卒多是荆州和江州的穷苦百姓，哪里见过这个，这么香的东西，他们又怎么能想到是涂在嘴唇上用的。

他好奇问道：“如若真是伪汉派人伪装的，为何不直接杀了？”

萧彦儿一笑，缓缓说道：“将计就计尔。只是时机未到，到时候还要借他们的人头用一用。”

几百颗人头，要做什么？秦明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想。

庐阳新城确实昨夜被攻破。周霸收到斥候的报告，心中一叹，这样一来，自己带八百骑的游动范围便大大受阻了，在庐阳西面有伪汉的营垒挡着，只放箭，就是不出来一战。

庐阳西北的新城落入伪汉手中，周霸从北面绕过去就很受限制了。那刘光在乱军之中逃到哪里去了，却不得知。失去了新城的呼应，庐阳更是危急。只是大家都没放弃，希望庐阳能坚守的越久越好。

但往往事与愿违，淮南太守刘成听闻豫州南下的支援止步于成德，而卫星城庐阳新城那边也失守了，弟弟刘光不知所踪，万念俱灰。

而伪汉大将史冰听闻弟弟史沧被杀，怒火中烧，将那日逃回来的士卒全部杀光。不尽快攻下庐阳，怎么去攻广德给弟弟报仇？

于是，史冰下令对庐阳发动猛攻，全然不顾士卒的生死，搏了命地让士卒一波接着一波对庐阳南面和东面发起冲击。刘成命人在庐阳城墙上浇水，一夜过后，都冻成冰块，又冷又滑。

双方攻守激战，大战持续不断地打了三天。刘成亲自披甲，抱着必死的信念指挥防守。庐阳城上狼烟滚滚，没有一块砖墙不溅满血迹，城墙下双方士卒的尸体越堆越高，无暇去管。

属将们也不忍看下去，纷纷劝史冰，等攻城设施打造完毕后，再一鼓作气，否则，这么盲目的狂冲，徒叫士卒送死，毫无意义。

史冰面对战场上残肢断臂的惨状，听见伤卒们阵阵的哀嚎，也冷静下来，便顺水推舟，下令停止攻击，休整两天。

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从伪汉大军攻打历阳开始，刘成就操劳战事，日日夜夜，无休无眠，脑中神经紧绷着，从未有过放松，一直到守卫庐阳。人一旦面临危险，身体的肾上激素飙升，反而超常发挥，指挥若定。但大战忽然这么一停，他的身体顿时就撑不住了。

如今他高热不退，头晕，上吐下泻，瘫在床上，几乎不能理事。

庐阳的防守交给了淮南郡别驾和长史手中，那别驾徐老年迈，长史都是帮着刘成打理后勤事务，面对防守的指挥却是一窍不通。假使刘光在也还可行，他是郡兵司马，通军事，又有威信。可现在守城却无大将。

两天之后，庐阳东面的攻城设施基本准备完毕。十几座高大的炮机架在车轴上，缓缓推向庐阳。炮梢一端用弹兜装着巨石，另一端由十几名大力士拉着炮索。

随着大小头领一声令下，十几座炮机一齐发射，巨石滚滚砸向庐阳城墙。

庐阳城是战略要地，经历过当年魏吴几次大战未曾失守。城墙用的是板筑法修筑，先夯筑内墙，两侧再用护城坡加固。

虽然炮石对城墙的冲击力有限，但巨石迎面砸来的震撼对城墙上的士卒的心理压力巨大。

几座女墙高塔被炮石击毁后，士卒们开始动摇了，尤其是几十座飞楼车缓缓向东门推来，飞楼上箭如雨下。

一阵鼓声响起，成千上万的伪汉军士卒们在飞楼的掩护下，扛着云梯，又冲了上来。

庐阳士卒们心惊胆战之际，城楼上，两名仆人将刘成扶了上来，他身披甲胄，背裹大氅，双手撑着一把长剑，目视前方。虽然面色苍白，仿佛老了许多，但他在城墙上这么一站立，将士们便有了主心骨。

刘成今日服下汤药后，回光返照，忽然好转。他先是叫了忠心于自己的几个家仆，递过去一张纸条，只道：“我已为你们脱了奴籍，你们事成之后，可自行离去。”

家仆们打开纸条，只有两个字：“粮仓”。几人情知城破在即，家主这是交待后事。他们不愿苟且逃生，跪下痛哭，直到刘成发怒，止不住的咳喘，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随后，他又叫来自己的一子一女，道：“你们把身上这身华丽的皮扒了，换上乞丐的衣服。记住，从今天开始，任谁问你们，都要说自己就是又臭又烂的小乞丐，而不是太守的儿女。一旦城破，你们一边乞讨，一边往西去广德，去找这支簪的主人。”

他拿出了那只金丝翡翠玉簪，上面有一对锦绣凤鸟。他把那两只金丝凤鸟扯下来，交给他们一人一只，说道：“这支玉簪太大，你们身上藏不住，就把它埋在某处，日后再取。你们一人藏一只簪上的小凤鸟在身上，有机会把它交给广德王府的人，他们就知道你们的身份了。”

说罢，他看着儿子和女儿换上又脏又薄的乞丐衣服，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儿子刘轩懂事一些，拉着妹妹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便从府院后门走了。

刘成这才叫仆人给自己换上铠甲，穿戴整整齐齐，坐马车来到东门城楼下，由仆人们扶着颤颤巍巍上了城门。他身子虚弱，只得把长剑向城墙上的积雪一插，双手扶着，怒视前方。

战事愈发激烈，他两边的厮杀一直不断，风雪夹杂着搏杀声在他耳边呼啸。等到伪汉的士卒从云梯冲上城墙，与守城的庐阳兵肉搏，他也一动不动。他身边的仆人早就跑了，双方将士都正酣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谁也没有管他。

他眼神早已涣散，全身皑皑白雪，就像一座雕塑矗立在城头，守卫着他心中的那座永不城破的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