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神十七年。

九月初三，夜。

陆州城外的某个镇子的地下，李双全找到了那缕被封印的秽神的残魂。

没了本体，又只剩这一丝魂灵，它已经没了意识，解除封印后，它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小苍天发现吸走。

还好李双全以秽神之力保住了这一丝残魂，并且将其炼化，催动着它展开了一个小型的“夜”。

三尊尸神皆朝着李双全和曲如意拱手，接着，便和合为一，融进了“夜”中。

……

陆州城。

白衣人茫然地站在城中。

他身上带着伤，手里提着剑。

周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番大战，但他看不到他的敌人。

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忽然看到，城里的街道上，有百姓快步跑来。

一边跑着，他们还一边高声叫着：

“仙长赢了！仙长赢了！”

仙长？

白衣人看着那些朝着他跑来的百姓们。

仙长，是在叫他吗？

他还有些不知所措，便被百姓们围住。

“仙长你胜了！你把秽神赶走了！”

“仙长太厉害了！以后我能做你徒弟吗！”

“仙长没受伤吧，没受伤就好……”

“仙长……”

“仙长……”

百姓们的呼喊让白衣人挠了挠头，过了片刻，他才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个，我有些忘了……我是谁？”

“正常。”

一个女子忽然上前来，对着他说道：“仙长降服秽神，与妖邪为敌，身上早受过些暗伤，以前也出现过失忆的情况。”

“仙长您叫陈道陵，云崖山白云观来的道长，道法高强，斩妖除魔，悬壶济世。”

“我们陆州城遇到了秽神，是仙长您出手，才将秽神除了。”

陈道陵，道长，仙长，秽神……

这些词语确实让白衣人觉得熟悉。

他敲敲脑袋，还来不及思索，热情的百姓们，便拥着他，说要为他举办场庆功宴。

宴会上，他才得空又想起了些什么。

他想起他好像的确是陈道陵，的确是想着斩除秽神。

“那我……是不是还得去大楚其他地方，去斩秽神？”

陈道陵问坐在他身边的人。

“仙长，当然不用了，”

身旁的人笑着说道：“您早将天下的秽神都除了，我们这陆州城的，是最后一只。”

“从今往后，这天下再无秽神侵扰，这都是仙长您的功劳！”

“对了仙长，之前就有人将您这一路斩妖除魔的故事写成了话本，您要是忘了，便也看看呗？”

陈道陵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书卷。

他看到书卷上，

写他是天才道士，自幼便入云崖山白云观，成了关门弟子。

写他出山那年，恰逢秽神之乱方起。

写他一时大意，反被秽神入体，不过转瞬，他便将体内秽神铲除。

写他自此之后云游天下，除天下秽神，救扶百姓。

写他斩了三尸却未成仙，只为留人间，护人世无恙。

书卷的最后一章，

写他将陆州城秽神斩杀，

自此，大楚涤荡清净，再无秽神袭扰，

天下，太平。

陈道陵笑了。

他猛地端起桌上的酒壶，狂饮一通。

“天下太平，哈哈哈哈哈！”

“再无秽神，天下太平！”

……

从“夜”中离开，曲如意还是沉默着。

李双全为陈道陵的残魂在“夜”中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

但曲如意仍未释怀。

她和李双全来到了陆州城外。

这里竖着一座坟，没有写着名字。

坟里埋着的，是陈道陵的半副残躯。

而之所以没有写名字，是三尊尸神的意思。

“这里离陆州城太近了，若是让陆州城的百姓看见了‘陈道陵’三个字，他们怕不是得挖坟。”

“所以，还是别刻名字了。”三尸神当时这样说道。

在坟前逗留了一晚，待到天亮，曲如意才和魂魄状态的李双全一起，又进了陆州城。

前两天的大雨，还有李双全与秽神的那一战，让这座城变得狼藉破败了许多。

但陆州城里的百姓们，似乎没被这片狼藉影响多少。

因为即便没了秽神，那些百姓依旧麻木着。

有的人甚至更痴傻了，他们趴在地上喝着地上的雨水，或是就那么躺在大街中间仰面望着天。

有时，会有人大喊一声意义不明的话语，然后，就又归于沉寂。

那些疯狂的鬼客，也不再疯狂了。

清醒后的他们，清楚的记得他们曾经在鬼市做过些什么。

吃人，杀人，抛妻弃子，这些可能都是比较轻的了。

现在，他们清醒了，理智了，鬼市也没了。

一些鬼客选择了自杀。

另一些留下来的鬼客，则成了那些麻木百姓中的一员。

“都是陈道陵的错，都是陈道陵的错……”

“他就是秽神，他就是秽神……”

“秽神害了陆州城，他害了陆州城……”

路过陈道陵身陨的那个街头时，曲如意看到有好几个疯疯癫癫的陆州城百姓围在那里，

口中，念叨着这样的话语。

曲如意上前拽起他们的衣领，他们却只是仍旧疯疯癫癫的重复着这几句话。

像是没看到曲如意，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这座城完了。”

李双全说道：“已经没救了。”

被秽神折磨过的城镇有很多，

光是曲如意和李双全去过的，就有汾城、龙牙关、禹城和千佛山。

但哪怕是像禹城和千佛山这种，被秽神严重影响过的城镇，其中固然有些失意丧志之人，但终归还是有很多人，向往着新生与未来的。

可陆州城，

在这座城里，李双全看到不到未来。

“拿了钥匙就走吧。”

曲如意放开那个百姓，深吸口气后，走向了仙府。

三尸告诉曲如意，陆州城的钥匙，就在仙府里。

找到了这第四把钥匙后，曲如意和李双全就打算离开这座阴郁的死城，不再回来。

但，让曲如意有些没想到的是。

等她从城的另一边想要离开时，却看到了许多穿着月白道袍的人，在城里行动着。

他们人数不算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做的事情看上去也很简单，似乎只是在找路上的百姓问话。

在其中，曲如意还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任珏。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曲如意问眼前的任珏。

“陆州城里很多人已经彻底变成行尸走肉了，我们帮不了，但那些还保留着些神智的，我们还是能试着帮一下的。”

“陆州城不宜久留了，我们不想把那些还有可能救下的人，留在这座死城里。”

任珏说道。

“可陈……可秽神已经消失了，你们应当也不受秽神控制了，也该知道，仙长其实……”

曲如意的话没说完，任珏便缓缓道：“我也好，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也好，”

“当初我们跟随仙长时，哪一个都没有被秽神控制。”

“我们之所以想成为他的弟子，只是因为我们看到他除掉了秽神，看到他拯救了我们。”

“而我们现在，只是在做‘仙长弟子’本该做的事。”

“哪怕仙长，已经不在了。”

说罢，任珏又走向了路边，另一个陆州城的百姓，试着询问对方，精神是否还正常。

那一道道白衣，从城东走到城西。

仿佛让这座阴郁的死城，

又有了几分生气。

离开陆州城后，曲如意和李双全又来到了附近的一座镇子。

这里完全不像陆州城——这里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前两天暴雨留下的积水，都已然干了。

镇子里的镇民们，一听曲如意是从陆州城来的，纷纷来了兴致。

好几个人围住了曲如意，忙问道：“姑娘，你在陆州城见到仙长了吗？”

“仙长大人最近好吗，他好久没来了！”

“你还回陆州城吗，能不能替我捎点东西去送给仙长呀？”

曲如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们，

她来不及歇脚，便又匆忙的从这个镇子离开。

不过等离开这个镇子，再转头回望时，

曲如意，却忽然释然着一声长叹。

看啊，陈道陵，

一直有人，真心实意的叫着你“仙长大人”。

悬壶济世，斩妖除魔，你说的，你都做到了。

你就是大楚最好的那个道士，

就是你最想成为的，那一位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