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开春。

汉大将军马超在上表，请天子到洛水的农田躬耕。

天子准予，下诏让大司农、大宗正等协助马超操办事宜。

三月，马超护送天子离开雒阳，来到洛水，出现在平民百姓们的眼前。

天子亲自躬耕是朝廷每年都要办的大事，目的很明确，明确朝廷在百姓眼里的正统性，让民众们相信天子在乎他们。

当然，马超每年也会亲自和天子一起下田，目的自然也是增强自身的影响力。

但今年和以往有稍许不同！

往年只要没有战事发生，大将军都会帮天子扶犁。古人在改进犁之前，犁通常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个人负责推犁，另一个帮忙扶着，顺便鞭策耕牛。

可今年，马超与天子一起走进农田后，马超笑着提议今年由自己来耕种，让天子帮忙扶犁。

天子猛地扭头，盯住马超的眼睛。

马超的眼神十分清澈，脸上堆着朋友般的笑容。

马超忽然说：“呵呵，陛下想亲自耕地？那今年还是臣来扶犁，请陛下开始吧。”

他弯下腰，双手固定住犁。

天子见此情景，打消了心中的疑虑，拉起马超如朋友般笑道：“往年都是我推，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今年咱们就换一下吧。”

马超微笑点头：“诺。”

之后，马超和天子共同犁地，原本只是每年例行的公务，但在田地周围围观的从事中郎蔡瑁突然嚷嚷起来：“天子为大将军扶犁！”

此言一出，百官沸腾！

太尉杨彪和尚书令赵温对视，二人都感到十分震怒！

田地里，天子终于意识到不妥。

马超停下来，慈眉善目地对天子说：“请陛下不要多虑。口出狂言者乃是蔡瑁，此人是刘表的宠臣，性情卑劣，他此举必是想向臣邀功。”

天子笑笑，笑得很勉强。

经过“洛水事件”，天子已经摸不准马超究竟是忠是奸，但他大多数时候只能选择自欺欺人。

廓落廓落——

马超继续推犁，天子继续扶着犁，牛儿在前一步一步地行进，两人一牛缓缓开垦田地。

田耕到一半，田边终于有官员站不住了！

尚书令赵温卷起衣袖，猛地跳入田地。

“赵子柔！”原本站在赵温身边的杨彪想拉住赵温，但老太尉只来得及拽住对方的衣摆。

刺啦一声，赵温昂首看向身后——老太尉站在路牙子，手里拽着从他衣服撕下的半张布。对方满面苦涩，用极度忧虑的眼神盯着赵温。

赵温保持仰视，目光顺着田边土坳移动。

他看见百官们目光迥异地盯着自己，其中有怜悯，有鼓励，还有轻蔑，但大多数都是冷漠。

赵温深呼吸，早春冷冽的风灌入心脾，注入肾脏，热血提到胸腔，继而充盈全身。

数十年宦海沉浮，让赵温十分清楚，他今天要是敢为天子出头的话，大抵难逃一死。

但身为朝廷的尚书令，君辱臣死，赵温自认有这样的气节！

赵温回头，不再看百官同僚。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呼——”

赵温迈步向前，气势决绝。

“赵子柔！”身后，杨彪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勇气和赵温一样跳进田地，因为他除了是朝廷的太尉，还是弘农杨氏的族长。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温独自前行。

哗——

轻风拂过田野，将冬天浸在洛水里的深寒余韵带给岸上的人们，也带起尚书令赵温的衣袖，使它摇摆如河边野草。

赵温快步穿过田地，拦在马超和天子面前。

耕地的牛儿见有人类挡道，不安地叫着：“哞——！”

马超和天子停下。

天子用惊喜地目光看着赵温，心想着赵温应该能挽救他的天子颜面。

马超却冷笑着问赵温：“呵呵，尚书令有何事？”

赵温横眉，引用《礼》经，伸手怒斥马超道：“马超，三耕一拨，天子之礼也。按照礼制，籍礼当由陛下亲手用耒耜、耕犁耕种籍田。汝即使是大将军，也不能代替，否则便是举止僭越！”

然后赵温向天子深鞠躬，并请求天子治马超僭越之罪。

天子正要说话，马超抢先冷笑着对赵温说：“呵呵，尚书令有所不知，适才陛下亲口同意与吾交换……”

“庶子蒙蔽圣听！”

马超看见赵温起身，伸出手指着他的鼻梁斥骂。

马超面子有些绷不住，但还是假笑解释：“尚书令言重。”

他转向天子，刻意引导天子说出自己想要的话。

“陛下，刚才是您说今年想尝尝鲜，这才与臣互换的对吧？”

刘协不傻，知道这是个陷阱，但又不敢和马超撕破脸皮，故而犹豫不做回答。

这一幕落在赵温眼里，令赵温痛心疾首。

怒气冲破理智，赵温的胸膛剧烈起伏，破口大骂道：“马超，庶子！篡逆！汝世受国恩，今日却倒行逆施，蒙蔽天子，合该自裁一死以谢天下！”

说罢，赵温跪地叩首，请求天子不要害怕，直接下令处死马超就好。

天子看着赵温把脑壳一遍又一遍磕在棕红的田地里，心里既欣慰又难受。他想了想，知道不能杀马超，否则朝廷很可能会陷入内乱，甚至分崩离析。但赵温的忠心，刘协也不想辜负。

“孟起……啊？！”

天子刚想开口劝和马超和赵温，却突然发出惊呼。

马超愤怒地从天子手中夺过赶牛的鞭子，狠狠抽打牛儿。

“哞——！”耕牛吃痛，拉着犁向前奔跑。

而拦在牛儿面前的，正是尚书令赵温！

天子急忙伸手提醒：“赵君快避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强壮的耕牛径直撞向赵温，将赵温踩翻在地，牛蹄从华丽的官服踏过，烙印尘土的同时，也将公卿的傲骨踏碎。

吭哧！

“啊——！”赵温发出一声惨叫。

但紧接着，锋利的犁头刮过脑门，眨眼间削掉半个脑袋。

鲜血混着脑浆润湿了干燥的田地……

田崖边，太尉杨彪痛声悲呼：“赵子柔啊————！”

马超冷漠的目光从赵温的尸体上划过，等他再转向天子时，眼神里已经充满委屈。

“陛下！赵子柔他如此咒骂臣，臣一时控制不住，本来只想拿耕牛撒气，未曾想到赵子柔会因我而死啊！”

话说到此，马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跪地向天子请罪：“陛下——！臣有罪，请责罚！”

天子攥紧拳头，睁大双眼既愤怒又难以置信地指责马超：“马孟起，你太过分了！”

马超埋在地上的眉毛挑了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