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头子目送了小孙女一会儿，才将女儿身上的板车给强拿过来，背在身上：“到了家你就别硬撑着了，走了这么远的路，跟你自个亲生的爸还客套什么。”

阮老头子一边绷紧脸将沉重的板车往老阮家的方向拉，一边回忆着过去。

过去老阮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他自然认为嫁到城里在厂里工作的女儿不需要人操心。

再难，能比地里刨食、看天吃饭的老农民难吗？

可现在，阮老头子确实有些庆幸，庆幸清河大队有小孙女这个小神仙保佑。清河大队有了变化，家里也有了变化。

正因为有了这些变化，他跟自个老伴才能手里有余钱和余粮，这会才能不多犹豫就直接答应让大闺女全家回来住。

因为他跟自个老婆子现在还能干，还能帮衬一把。

如果没有小孙女带来的这些变化，没有眼前这样的好日子，阮老头子都不敢想自己要怎么面对从城里回来投奔他的大闺女。

口袋空空，家里没粮。

手头紧的时候，人的嘴自然也就紧了。因为想帮也帮不了。

光是想想，阮老头子都觉得心里发酸发涩。如果大闺女连家里都投奔不了，那闺女还能指望谁？

谁都指望不了的时候能有啥结果？

“...”

阮春花咬着唇，迈起步子跟着自个爸的背影往前走。

这一刻她觉得自个好像不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已婚妇女，不是丈夫的妻子，不是两个娃的母亲，她只是爸口中的大闺女花儿。

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她的视线里父亲的背影远没有小时候看起来那样的宽阔高大，但落在她的泪眼朦胧里偏偏就像是一座岿然不动的巍峨大山，一下子就将自己心底的不安、恐慌全都驱散了。

‘谢谢......’

阮春花嗫嚅着嘴皮子，小步跟上去，但到底是没发出声音。

她怕跟自个爸说了谢谢就生分了。

只是这份翻涌着的感动还是被她压在心口，准备等自己一有能力就回报回去。

-

天大亮了，眼前的一切都被照耀的格外清晰。

老阮家。

家还是那个家，但家的模样却变的太多了。

记忆中，家里是泥胚的房子，有四间睡觉的屋，中间有个堂屋，外面是个农家小院，后院是自留地和茅厕。

屋子是一点点加盖起来的，她第一个出生，是家里的大姐，出生后家里就多了一间屋。

没过多久建军出生的时候家里也盖了一间屋。

再往后建党、小妹，建国出生。

爸妈一屋，建军他们三个男娃住一屋，小妹和自己住一屋。

直到建军结婚，家里才又盖了一间屋。

现在，原本一个院子的家，爸妈那屋连着小院单独被一道墙给隔开了。

光是看到这一幕阮春花就猜想到了什么。

“爸......”阮春花有些震惊，声调都没忍住拔高了：“咱家咋了，你们......”

阮老头子看着曾经的家，语气尽可能轻描淡写道：“分家几个月了，你三弟在村尾另起了房子，我和你妈现在跟着你三弟住。”

阮春花瞪大了双眼，板车上的方大华也跟着抓紧了身下垫着的被褥子，同样非常震惊。

分家！

分家这个词在乡下如果不是发生天大的事，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根本不会说出口。

‘为啥呀...’

阮春花张了张嘴刚想问，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自个爸给打断了：“现在你三弟他们屋空着，你们家住在里头刚好。”

阮春花呆愣的跟着自个爸往小院里走：“爸，你跟妈是不是受啥委屈了？是不是孙金凤那个搅事精又闹了？！她在哪？”

阮春花扭过脸看向院子里大房二房所在的方向，她撸起袖子，气势汹汹道：“我今个非得找她说理去！”

阮老头子沉默了一会才道：“不用找她。你先进来，我慢慢跟你说。”

阮春花看到自个爸这么冷静的样子，于是下意识‘嗯’了一声，将卷起的袖子放下，遮住了里面起毛边的旧衬里衣裳，然后乖乖的跟着进了院。

板车被阮老头子拉进了靠三房屋门的院子，他缓缓放下板车，三房的房门开着，屋里十分简单，一眼望去便能瞧个一清二楚。

其实老三家的屋比起职工宿舍算得上宽敞了。

屋里有张大炕，有柜子，还有张三弟当初亲手给锦宝做的小木床。

三房屋里的摆件几乎都在，只是衣服被子带走了。

屋里的摆件上落了些灰，能看出来有些日子没人回来住了。

阮春花抿了抿发干的嘴皮子，一向是急性子的她这会却没有一直追问，她觉得她爸不会瞒着她，不然也不会带她回来了。

“你先去把屋里收拾收拾。”阮老头子说完看了眼方大华和两个孩子：“饭吃了没？”

阮春花迟疑了一瞬才坦诚的摇头：“出门急，没来得及做。”

其实不是，自从丈夫受伤之后，家里靠着她一个人领的粮票买粮，根本不够吃。现在她家里已经没什么粮了，所以早上没吃，想着省点，免得粮袋子不够鼓让家里父母担心。

父母跟着三个兄弟住一起，粮食不是他们想帮就能帮的。

阮老头子点了点头：“你先把屋里床铺好，我把大华背过去。这么打个人一直缩在板车上也不好受。”

“爸！”阮春花和方大华异口同声的喊道。

“行了！”阮老头子看着想说话的大闺女和一脸局促的大女婿催促着：“快去，你想把自个娃饿成啥样？”

“你自个的爸你怕啥子。”阮老头子的这句话让阮春花彻底止住嘴了：“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咬着牙死倔。既然人都回来了，爸伸手帮你一把咋的了。”

“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该服软就要服软。”阮老头子指挥着大闺女搬东西，车上抱着一岁大方二妞的方大娃也站起来了。

方大娃抬起瘦巴巴的小黄脸怯生生的喊了声：“姥爷。我是大娃，这是二妞。”他怀里的小女孩也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的，不过才‘咿呀’了两声就饿的把小手指放进自个嘴里吸吮了。

小家伙已经不哭了，大约是以前哭了也没吃的，所以乖了。

“姥爷记得大娃，就是还没见过二妞。”阮老头子蹲下把二妞抱在怀里，他下意识掏了掏口袋，但很可惜，他没有在身上装吃食的习惯。

方大娃听到这话眼睛一亮身体明显放松了不少，小孩子能敏感的感受到别人的喜恶，尤其是家里头出了事的孩子，心思更是敏感会看人脸色。

“你爸妈还没给你取大名？”阮老头子一手抱着二妞，一手摸了摸大娃的头：“咋都八九岁了还叫大娃？”

“妈说贱名好养活。”方大娃稚嫩的声音说的十分清晰：“但我知道，其实是妈觉得爸取得名字不好听，她自己也不会取。而且不好意思跟姥爷你说。”

闻声，正在铺被子的阮春花闹了个大红脸，她叉着腰喊道：“方大娃你乱说啥呢！老娘是让你念书给自个取个好名字，这样的机会旁的娃子想要还没有呢！”

阮老头子闻声抽了抽嘴角，他家这个大闺女还真就跟他老伴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取名这事都差不多。

要不老三那孩子当年咋能一直叫三儿叫到了新华国成立才改名叫建国呢。

又挑又不太会取，好在新华国成立了，不然三儿还不知道叫啥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