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平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而已，隔着两层黄纸梅友乾依然能感觉到此人目光的呆滞与麻木。

平静本身并不值得在意，但在其他所有村民都仓皇失措地奔出家门跑向祠堂的这时，在何府的二楼有这么一个人完全不为所动，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怪异，足以令梅友乾精神紧绷，给予其最大的警惕。

紧张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在视线停留在何元平脸上的下一刻，梅友乾的紧张便变成了错愕。

因为他看见何元平的脸上——准确来说是贴在他脸上的黄纸的一角上，正燃烧跳跃着一丝丝一缕缕、混沌不清、难以辨认的浅灰色火焰。

这火焰的形态十分奇特，梅友乾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甚至有些分不清这些灰色的玩意到底是燃烧纸张的火，还是纸张燃烧后冒出的烟。

写着何元平名字的黄纸很快便完全被火焰所吞噬，化成了灰烬随着飘散的烟气消失不见。

覆面的纸张消失后，梅友乾看见了他的脸——他没有脸。

黄纸下面覆盖着的不是他想象中的男人面孔，而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没有五官也没有其他任何可供辨认的特征，有的只是一片虚无。

这一刻，梅友乾明白了自己究竟遭遇到了什么。

鬼！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惊愕。是的，惊愕，而非惊恐。

梅友乾没有试图逃跑，他是很谨慎的性格，在进入何府之前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嫁接空间的诡异能力为他提供了即使与鬼面对面也能全身而退的把握，他不必落荒而逃，而是凝神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月光洒进走廊，何元平依然站在走廊的中央，没有丝毫动作。

但随着承载着名字的纸张燃烧殆尽，何元平不再是何元平了。

梅友乾看见他身上的衣物正在消散，转眼之间便完全消失了。失去衣物的遮蔽后，裸露在外的却并非一般庄稼人粗糙的皮肤，而是无数张写满了字的枯黄纸张，无数黄纸如鳞片般层层叠叠贴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空心的纸人，里面翻涌着灰蒙蒙的腐朽气息。

这才是鬼本来的样子……

梅友乾睁大双眼试图将尽可能多的细节记忆下来，有价值的画面转瞬即逝，不消片刻，另一张写着名字的黄纸便重新覆盖在了这个空心纸人的面部，一切诡异都消失了。

那具由无数纸张与灰色气息构成的身体披上了一件血红的纱衣，它的身姿变得曼妙，胸腰臀腿都浮现起柔美的女性轮廓，长发高高挽起，显得温婉，枯黄的纸张也在这一刻化为了雪白细腻的女子皮肤。

它脸上依然贴着一张方正的黄纸，上面写的是：

何容秋

“怎么可能……”

梅友乾无意识地呢喃出不可置信的声音，他的头顶，漆黑一片的天空中，一轮明月依然皎洁。

皎白的月光在街道上投下一个个流动的影子，那是一个个焦急的村民在竭尽全力地往祠堂赶去，他们有的手拿香烛食物等供品，有的则走得太过匆忙而两手空空，妇女的手里还抱着孩子，男人们的手里拿着火把或是油灯。

或尖利、或粗犷的嗓音起伏不断，一片嘈杂声中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身后那被光亮拖拽成长条的影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悄悄踏上了一只赤脚。

又有人死了。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哭声、叫喊声、绝望的叨念不绝于耳，脚步变得更加杂乱与急促，不远处，已经能隐约看见祠堂的一角屋檐从低矮的建筑群中探出头来，慌乱的人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争先恐后地往那个方向涌去，丢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与朵朵妖妍的血肉莲花。

“一群愚昧的人，一群可怜的人，一群将死的人。”

黎易站在巷口的阴影中，注视着远去的人群，又低声默念道：“一群……不是人的人。”

这时，一个人影贴着墙沿快步来到他身边，是踏着莲花成功脱身的荣丽媛，黎易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在天空中的月亮，离半夜还有一段距离。

“离祠堂越来越近，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在人员密度这么高的情况下杀人，不可能不被发现。”荣丽媛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了……抱歉。”

“抱歉什么？”黎易只觉莫名其妙：“我们的时间原本就不够，我从一开始没指望真的能在明天到来前杀掉所有村民，只要尽可能多消耗一些替死鬼，就已经算达到预期目标了。”

说到这里，黎易笑了笑：“从这个角度看，阿姨你的效率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本以为你会承受不住压力半途崩溃，都提前做好补救的准备了。”

我哪有那么脆弱……荣丽媛想反驳他，但发现没什么好反驳的，自己的确很敏感，于是只得说道：“我们在村子里游荡的这段时间，鬼居然一直都没有追上来，真是奇怪。”

“不奇怪。”黎易答道：“那只鬼的能力是伪装成人，而自身应该没有直接杀人的能力，在我们已经看穿诡异的性质并对其提高警惕的情况下，它再想伪装成某个人来欺骗我们是非常困难的，毕竟——你怕鬼，但鬼更怕你。”

即使是能拉其他人来为自己替死的厉鬼，也不免会惧怕掌握近乎无限制即死规则的特让。

黎易的话让荣丽媛心中的压力消散了许多，他的话总是能让她心中安稳。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荣丽媛接着问：“现在想要继续杀死村民已经非常困难了，我们——谁在那里！”

她的问题才刚说了一半便立刻中断，陡然变为了一声斥喝，突如其来的高音量将黎易都吓了一跳，荣丽媛在说话的同时转过头往身后看去，凶残的眼神与黎易印象里那个性格怯懦的柔弱妇人没有半分相似，而更像是一头择人而嗜的恐怖野兽。

黎易还未来得及多观察荣丽媛身上这一系列的变化，她的话音悄然落下，而在她注视着的地方，在两人身后的小巷尽头，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走来。

此人所在的位置与黎易和荣丽媛距离都很远，即使正在朝这边行走，两人也完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或是其他什么动静，连感官最为敏锐的黎易都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荣丽媛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

黎易很想要搞清楚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不是时候，小巷里，那个人越走越近了。

那是一个年纪比黎易稍大一些的男性青年，身上穿着一套米色的休闲衣物，衣服裤子都很宽松，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慵懒感觉，但是款式很新潮。短发，手腕上还戴着一只表，这样现代化的装束让黎易可以肯定他不是何家村的村民，但也不是任何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男青年将双手举过头顶行了个法国军礼，表示自己没有威胁与恶意，继续往这边走来，很快便来到了两人面前。

于是黎易可以确定，这个人也不是鬼。

男青年此时是背着月亮的，月光将他的影子徐徐拉长，像一根指针指向这边，在这个距离下荣丽媛只需要往前两步就能将他强行杀死，但他对此没有丝毫察觉，仍在往这边走。

边走，他边用柔和的语调谦声问道：“你们好，今天晚上的村子比往常要热闹不少，是你们做的吗？”

还未等对方回答，他又接着道：“啊，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兰仕文。你们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你们，嗯……在昨天白天，你们刚进村的时候，那时候我还躲在一间屋子里等天黑。”

兰仕文这个名字，黎易在施玉人那儿有听说过，知道那是与她同一批来到何家村的乘客，但也仅此而已。他对这批乘客的了解相当有限，眼下怎么警惕都不为过。

“你说，你在我们刚进村的时候就见过我们？”荣丽媛板着脸问：“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直到现在你才开始尝试与我们沟通。”

她的眼神依然冷漠，双目之中透出不似活人的光彩，令人不寒而栗。

看着她的眼睛，兰仕文莫名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命在旦夕的感觉，但却找不出缘由。

“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这个女人应该是升格者，而且是最危险最少见的那一类，持有即死能力的，最为凶残的杀戮型升格者……”兰仕文心中震惊，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情绪，他对微表情的控制很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初次见到你们时，我以警惕为主，没有冒险与你们接触的想法。这个心态相信你们都能够理解。”将心中的不安和慌乱都深深隐藏在面皮之下，兰仕文舒缓情绪，回答了荣丽媛的问题：

“但实际上，我其实也曾想试着和你们沟通一下，也想出门找你们谈谈，但是——你们把我锁屋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