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达商贸城的项目推介会大获成功，副市长宋明杰临时决定，去红旗路集贸市场的思达商业合作社看一看。

临出门的时候，他对参加会议的各单位代表说道：“我们去思达商业调研，并不代表我们倾向思达，而且正相反，我对这个项目还有两点担心，第一，商贸城到底值不值得搞，必要性有多高，第二，以思达商业的实力，能不能把这个项目搞好，就这两个问题思达商业的小崔刚才都给出了解答，但是百闻不如一见，还是亲眼看一看才放心，所以我们今天是去挑毛病找问题的，务必保持公正可观……”

领导长篇大论，大家洗耳恭听，区税务局的局长石岚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干部，低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一副认真记录领导讲话的模样，心里却藏着一个暗暗吐槽的八卦女。

“领导讲话就是辩证，怎么都是对的，市级领导亲自去思达商业考察调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还说没有倾向性……沙局长也够抠门的，用这么破一个笔记本，装穷给谁看呢……哎呀，谭老虎连笔记都不记，这是心里有气啊。”

税务局是改革开放后新成立的单位，很多偏远地方还没有税务局，乾阳市的动作比较快，刚刚完成财税分家，也就是财税局一分为二，变成了财政局和税务局。

税务局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一出生就肩负着利税改革的重任，区税务局下一步的中心工作是为辖区内所有企业核算所得税和营业税，由上缴利润改为交税。

有的大厂一年的税款高达七位数，红旗路集贸市场的个体户却享受税收优惠政策，开业第一年，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钱的定额税，两者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区税务局对红旗路集贸市场非常重视，接到通知后，一把手石岚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赶来参加思达商贸城的项目推介会。

除了尊重领导的原因，区税务局对红旗路集贸市场本来就非常重视。

按照现在的政策，辖区内所有企业单位的所得税、营业税和调节税等等，都要一分不少的上缴财政，只有个体经济的税款可以由税务局自行支配，换句话说，向个体户收多少税，税务局就有多少经费，红旗路集贸市场就是区税务局的自留地。

思达商业要扩大集贸市场的规模，再搞一个容纳几百个个体户的商贸城，区税务局当然一百个支持。

“思达商业的同志一直在楼下等着，我就不再多说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宋明杰最后问道。

“我们没意见，坚决拥护上级领导的决策。”市工商局的局长沙云亮第一个表态，笑呵呵的很轻松。

工商局也是改开后新成立的单位，从商业局分出来的，原本职责是“四管一打”，包括合同管理、集市贸易管理、工商企业登记管理、商标管理和打击投机倒把，最近又增加了广告管理和个体经济管理的职责，变成“六管一打”，管的事很多，经费却很少，是有名的清水衙门。

（注：工商局刚成立那两年的确是清水衙门，这个不用吐槽，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很快变成人人羡慕的好单位。）

工商部门的经费来源主要是“两费”——个体工商户管理费和集贸市场管理费，所以工商局比税务局还夸张，把“两费”征收当成了中心工作，对于已有几百个个体户的红旗路集贸市场，以及还能容纳几百个个体户的思达商贸城，工商局的重视程度更超过税务局，除了区局的正副局长，沙云亮这个市局的大局长也来参加推介会。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市商业局的大局长谭啸却对思达商贸城的项目很不感冒。

“宋市长的指示我完全赞同，决策之前，要把困难尽可能的考虑充分一些，问题想的多一些，集贸市场是个新生事物，到底该怎么搞沿海特区城市也在摸索，十二大文件说得很清楚，我们国家现阶段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经济为辅，这个主次关系一定要分清。”

谭啸把烟盒往桌子上一拍，加重语气放炮道：“红旗路集贸市场已经有几百个摊位，短期内再搞一个商贸城有没有必要？集贸市场的规模一下子搞得太大，会不会冲击乾阳市的商业秩序？会不会带来不可控因素？都是我非常担心的问题……”

气氛不对啊！

石岚低头认真看笔记，对谭啸的发言很是不以为然，却又佩服他的勇气——不愧是谭老虎，为了这么小一个项目，敢和宋副市长公开唱反调，这种维护自己单位利益的领导最受职工欢迎，难怪谭啸在全市商业系统的威信特别高。

谭啸作为老资格的大局长，偶尔和一个副市长意见相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会用更诚恳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是抓住话缝儿挤兑领导。

唯有今天，他实在忍不了，必须为乾阳市商业系统的十万职工鼓与呼，旗帜鲜明的反对思达商贸城的项目。

谭啸在商业战线工作了三十年，亲身见证了乾阳市的商业系统从一穷二白，发展到每年营业额数亿元，利税数千万的大好局面，集贸市场强行分流商业局的权力和利润，是可忍孰不可忍？

商业局可是受害者！

如果谭啸这个商业局的一把手都不敢明确表示反对，还能指望别人帮忙出头？

要知道，市委市政府的各位领导，并非都像宋明杰这么激进……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有意见可以暂时保留，走吧，咱们去现场看一看。”

改革必然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谭啸虽然唱反调，宋明杰并没有生气，而且能够理解他的不满，谭啸为计划经济努力工作了一辈子，突然提倡发展商品经济，如果没有点情绪反而不正常。

一行人出门下楼，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塑料文件袋，袋子上有一个亮闪闪的金属拉锁，看上去很有质感——塑料文件袋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百货大楼卖两块钱一个，在曲军眼里远不如后世的纸袋简洁大方，只是实在找不到，才用塑料文件袋代替。

每个塑料文件袋里还有一支细杆圆珠笔，一个真皮笔记本，都是从友谊商店买回来的精巧玩意儿，按照后世的习惯，圆珠笔应该换成更加朴实的中性笔，笔记本也未必用真皮的，但是应该加上思达的LOGO，可惜同样找不到，才用细杆圆珠笔和真皮笔记本代替。

细心的石岚发现，参加推介会的所有干部领导几乎都用自己的笔和本子，没有使用思达提供的细杆圆珠笔和真皮笔记本，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石岚反正是舍不得用，准备拿回家送给上初一的女儿，小丫头肯定喜欢。

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思达商业做事很用心。

大面上也挑不出毛病，那份企划书做得太漂亮，里面的各种柱状图、折线图、饼图、面积图、散点图、雷达图……直观又清晰，一下子打动了宋副市长，石岚不知道这些图表的专业名称，却被深深的震撼。

工作报告还可以这么写，如果学会了，分局以后年年拿第一！

还有那个名叫崔琪的小姑娘，真是会打扮，站在那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把市委大院的年轻女同志都比下去了。

石岚对思达商业各方面的印象都挺好，如果对商贸城的项目举手表决，肯定会投赞成票，农村队办企业又怎么了，南方有很多乡镇企业搞得很红火，乾阳市为什么不能培养一个自己的模范乡镇企业？

现在就看领导的态度了。

关键还在宋明杰，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和决心……

一行人出门上车，赶到红旗路集贸市场。

曲军、孙迎春、王千钧和孙栋梁早就等在思达物流的门口，互相介绍认识后，宋明杰很快理清了思达商业几个领导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的陪同下参观考察，详细询问企业经营状况。

“你们在企划书里说，集贸市场今年的交易额会达到两千万元，请问这个论断是拍脑袋拍出来的，还是有科学依据？”

“企划书里的原话应该是，‘红旗路集贸市场1983年的交易额最少会达到两千万元’，更准确的数字应该是四千万元到五千万元，如果商贸城的项目落地，这个数字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曲军解答道：“两千万除以365天，每天的营业额只要达到元，全年的营业额就能达到两千万，集贸市场刚刚开业，现在思达物流每天接到五六十个单子，运送的货物价值超过三十万元，再加上其他的运货渠道，集贸市场每天的交易额应该已经超过了五十四万元……”

不用数学模型，不用市场分析，一天54万，乘以365天等于2000万，就是这么简单。

仅靠乾阳市的消费能力，肯定达不到这样的营业额，但是红旗路集贸市场主要做批发，辐射全省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开业前的施工阶段积累了一大批外地客户，都赶在春节前来进货，一开业就非常火爆。

如果考虑到新兴市场的增长，红旗路集贸市场全年的营业额肯定会超过2000万，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只是具体数字难以测算，曲军预测会达到4000万到5000万的规模，大家都当是“长命百岁”的吉祥话，没人当真。

2000万已经够吓人了。

一个集贸市场的营业额就有5000万，乾阳市的GDP才有多少？

“老谭啊，百货大楼去年的营业额有一千万吗？”宋明杰问谭啸。

“没有，只有827万。”谭啸黯然摇头。

“这就是差距，原有的商业模式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所以才要改革，如果不搞红旗路集贸市场，我们都不知道民间有这么大的商业需求，这个集贸市场搞好了，不仅提供了几百个上千个就业岗位，提供了税收和管理费，更能带动二十万职工的纺织城，带动上游下游的关联企业，对我们乾阳市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宋市长，你不用说了，是我们商业局没有把工作做好。”

谭啸的眼中露出一抹惭愧。

早年间商业局有下属的八大公司，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增加到十几家大型公司，纺织品公司就是其中之一，这几年虽然业务量不断增长，但是不温不火的增长速度很平缓，没想到红旗路集贸市场刚刚开业就如此火爆，在同行的衬托下，纺织品公司简直是一群饭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