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持续了很久，直到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家期待着期待着，天晴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如果说那个晚上大家残留的最后点血性被徐达的怒吼声所唤醒过，那么连日来的休整和安歇让所有人再次陷入了舒适圈中。

安逸。

舒适又安逸的日子涣散着我们的纪律，搞垮着我们的体魄，我们这在这样短暂安宁中无所事事，企图像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沙堆，希冀日本人会停下他们的进攻。

腊月二十二。

距离过年仅剩下一周的时间，大家满心欢喜都在等待过年的时候，腾冲这个小镇上的车子忽然忙碌了起来。

每日都有大量士兵从这里运输出去，同样也会接收一些前线的伤员。

“都是南边回来的，很严重嘞。”兽医每次从医院回来时总会这样描述给我们。

原本静谧的小镇就这样热闹了起来，除了军队，老百姓们也开始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小院儿内依旧如故，徐达和逸哥儿这俩人，分别作为我们这串食物链的最顶端和最低端，将大家融为一个闭环。

大家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一字不提，尽管申震去赎了枪，魏伙夫每天都要磨他腰间的那把菜刀，小猴子早晚都要在院子里练武……

起初每个人都在兴致冲冲地等待着，因为大家心安理得在这里苟且了近一年，不想在这里再这样暗无天日待下去。

逸哥儿对此有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宁愿痛苦，不愿麻木。”

可实际却是，数日的等待已经让每个人变得麻木不堪，大家安逸着安逸着就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当中。大家默认对当初的事绝口不提，仿佛这样它就从没发生过一样。

余小毛这天又拖着羸弱的身体便医院里走去，他要去兽医那里给胳膊上伤口换药，其实倒也没有药可供他使用，去从运输兵的嘴里打探口风才是真。

腾冲主街道上的积雪已经化成黑色的泥水，来来往往的军用卡车持续不断，就连站岗的哨兵都是严阵以待的神色。

余小毛很快在这个由帐篷和民宿组合而成的临时野战医院中找到了一个能说出囫囵话的“老乡”，对方是从缅甸战场刚回来的伤员。

“前线战事怎么样？我们伤亡情况怎样？我们前线还在补充兵力吗……”

余小毛问了很多问题，但士兵大多时候都是闭口不答，一脸茫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以及怅然若失的哀叹。

他不是个哑巴，也不是智力出了问题，有这样的表现余小毛也不生气或者愤怒，在战场上疯了的人太多了。

兽医告诉他说，这个兵是从野人山里走出来的，被人发现时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救了他很多天，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不过醒来后人却是一直这样了。

余小毛长出了一口气，随后拖着身子朝来时的路走去。

兽医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可怜之类的话。

作为我们这群人当中的长者，兽医偶尔也会像一位父亲，尽管他从不像父亲那般严厉。

余小毛每天来医院打听前线战事消息的目的，兽医其实心里是明白的，他知道余小毛并非真的关心战事，只是在谋求一条生路——和余小毛一样不想再去打仗的人有很多，他只是其中一个。

兽医知道他的心思，如果有可能的话，谁又愿意辗转流落千里，跑到异国他乡去打仗呢？

家国沦丧至今已有十年之久，战火不断，民不聊生，这种战争还要持续多久呢？

如果可以，他想回自己的陕西老家，种上几分黄土地，安度晚年生活，但话又说话来，国军为何节节败退，何尝不是因为大家都是这般想法？

谁都想讨个安逸的生活，谁都想让别人替自己死，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安逸日子，到头来大家都要死咯。

余小毛穿过积雪盖过脚脖子的小巷巷尾时，再次遇到了一张熟面孔——小女孩。

穿着与身材极不合身的碎花布棉袄的小女孩出现时，余小毛被吓了一跳，说好听点他为人谨慎，难听点就是胆小，狗的性子，猫的胆子。

余小毛盯着那双水汪汪不含一丁点儿杂质的大眼睛，一时间愣在原地，竟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来拉屎的吧？”小姑娘天真烂漫地笑着。

“……”

余小毛斜靠在墙上，打算与这小姑娘聊上一会儿，便没有反驳，“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闻出来的。”小姑娘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气息，一点儿怕人的样子都没有。

余小毛用力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然后又低头在自己衣服上恶狠狠抽了一口，再然后……

“诶呦我去，小姑娘来扶下我，上不来气了，头晕乎乎的。”

小姑娘皱着精致的小鼻子抽了抽，盯着余小毛看了会儿，还是上前用小手扯住了余小毛的胳膊。

余小毛还不至于虚弱到真的要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来搀扶自己，不过有件事倒是决定了——回去后他就给逸哥儿找件事儿做。

妈的，天天睡在狗窝里，都他么快成狗了——

余小毛倚在墙头，光线从身后射在小姑娘白皙干净的脸颊上，深处阴暗的他看着小女孩，问道：“上次是谁让你给我的药？”

“不告诉你。”小女孩长长的眼睫毛如同蒲扇般扇动着。

余小毛：“为什么呢？”

“我姐姐不让我和陌生人玩。”女孩说到这里，表情明显变得有些局促。

余小毛哦了一声，立即明白了那条手帕以及酒精的主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呢？”余小毛接着问。

“因为我已经见过你了，还给了你东西。”小女孩掰扯着指头。

“对啊，你看你自己都说了，我都见过我了，所以我不是陌生人。我既然不是陌生人，你就应该回答我的问题啊。”余小毛轻轻地笑着，那是一种平静的微笑，如同清风吹拂湖面。

“那你之前问我什么了？”小女孩挠了挠头，她已经被绕晕了。

“我问的问题啊——”余小毛笑意盈盈，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可却问出了一个让小女孩当场愣住的问题。

“你有姐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