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花镇

宁殊牵着马走上回家的小径。日光西斜，映照着他忧伤的侧脸，仿佛脚下坠有千斤重担。

刚转过竹林，便看到门口翘首盼望的烟儿，“怎么还在这儿等呢？又不是贵客。”

烟儿笑笑按过宁殊手里的缰绳，“老爷子从上午等到现在了呢。”

“爷爷也真是的，回个家都弄这么隆重了。”宁殊理理衣服进了院子。

宁老爷子听见动静就赶紧拄了拐杖出门迎接，“宁儿，回来了。”

宁殊上前搀扶着，“爷爷，怎么突然这么见外了？弄得不好意思了。”

宁老爷子拍拍他的手，“我听说你最近在晏南城有重大发现，出现了自己解决不好的事情？”

“哈哈……”宁殊难为情的笑笑，“爷爷，非要开门见山？不多寒喧一下别的？”

“你啊，从来就没跟我撒过谎。而且一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就眉头紧锁的，从来没变过。”宁老爷子一脸慈爱的看着宁殊，这是他最疼爱的孙子啊，却要受这么多不顺心之事的折磨。

宁殊低头轻笑，“什么都瞒不过爷爷。您最近怎么样？怎么还拄上拐杖了？”

宁老爷子慢慢坐在椅子上，“人老了，不中用喽。连走个路都要借助外力了。”

“镇上的大夫不是经常过来吗？也没有找到治疗之法？”宁殊接过他手里的拐杖靠在一旁的桌边。

“来，经常来。不过我这是老毛病了，在长年累月的湿气中，这腿脚都被浸透了，深入骨髓不好办喽。”宁老爷子端着茶碗抿一口，“说说吧，发现什么事了？”

宁殊两手捧着茶碗有些迟疑，他不确定这件事情属不属实，也不知道会不会勾起爷爷不想提起的事情。“爷爷，我就不能先吃点儿东西，或者先休息一夜？明日再说吧？”

宁老爷子点点宁殊的脑袋，“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说出来，不求个答案，你今晚真能睡着？”

“哎呀！爷爷，我能！”

“说吧，孩子，你不用迟疑什么，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那的。我一把老骨头了，什么灾什么难没扛过呀？只管说啊。”

宁殊眼窝一热，“唉！老人家太通透一点儿都不好。”

宁老爷子捋一捋胡须，一脸详和。

宁殊喝口茶，斟酌一下词语，徐徐开了口：“爷爷，我在晏南城发现了一个人，他也许是我的父亲。”

说完故意顿了顿，看了看老爷子的脸色，发现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接着往下说：“他在天龙寺当职，年龄上也比较相似。他的屋中挂着一张儿童抓周的画，那上面写着＇殊＇字。而且他还是为晏济生做事的……，您能告诉我他的身份吗？”

宁老爷子先是看了看低着头极度不安的宁殊，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声音幽长，如同刚从悠悠往事中抽出来。

“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快就又被翻了出来。也罢，早晚都是要让你知道的。此前我一直认为你年龄过小，尚不足以承受此事带来的冲击。如今既然你已发现，那这段往事也该告诉你了。他是你的父亲。”

宁殊虽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心里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脸不敢置信的看向眼前的老人，“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活着？他……他怎么能继续苟活人世这么多年？他……凭什么？！”

“宁儿，宁儿！不管怎么说，是先有了他才又有的你，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哪怕他的行为再让人不齿，他的身份是不会变的。”宁老爷子一脸心疼，但也只能强自忍住，宁儿该承受的想逃都逃不掉。

“为什么会这样？他害死了母亲，他害死了郦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他怎么能活得心安理得？还能对那个施暴者言听计从，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助纣为虐！他不配做我的父亲！”宁殊声斯力竭的控诉着，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仍旧在世的杀人恶魔，他无法接受他杀了自己心爱之人的父母。

他、原以为他已死去了，自己还能劝慰自己说他已经赎罪了，就算不值得原谅也无从追究责任了。

可是现在他又突然活过来，就那样突然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让他避无可避也无处可躲。

“宁儿，他是他，你是你，虽然你们的血缘关系存在，但是你记住你是在宁家长大的。他除去给了你生命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留给你。所以那些他造成的后世影响一概与你无关，你愿意认他就认，不愿意认也没有强求你。

当年你母亲把你送来的时候就说过，他在那之前就死了。所以你可以与你母亲保持一致。

现在都有谁知道这件事？金丫头知道吗？”

“她离开晏南城了，应该还不知道。”宁殊沮丧的靠在椅子上，“爷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老爷子担忧的看着宁殊，“宁儿，今日就先这些吧，我累了，我们吃点东西吧。”

“我想知道。”宁殊无比颓丧语气却是坚定的。

“唉！”宁老爷子叹口气，无奈开口：“好吧，那我就一并告诉你吧，省得再有人出来搬弄是非。

你母亲是极倔犟的一个人，当然归根结底原因还是我这一代人与晏济生结下的仇怨。你母亲嫁与经万年本是一桩还算可以的亲事，但经家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入朝做官，从此世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怪我当年太好说话又粗心大意，你父亲是一块当官的料，他晋升很快，成了晏济生手中最利的一把剑，他确实无心之中结识了郦家人。被晏济生知道之后，以他的名义去向郦家逼要地图，被拒绝之后晏济生起了杀心。为了让你父亲无任何牵挂长久为他为所，他以你父亲的名义除去了郦家。

之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将矛头对准你母亲和你，当时你母亲以为他真的死了，万念俱灰之后将你送来，自己随他而去。

后来我也是在某次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不对，才私下调查，知道了他还活着，已完全改头换面。

宁儿，我原本想如果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爷爷……”宁殊心口疼得直不起腰来，究竟是一个多么狠心的人，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家人全部被害而无动于衷？是有多冷血多残暴？对荣华富贵就那么不能舍弃吗？

宁老爷子起身拍拍他的背，“孩子，我们不稀罕他的感情，他愿意做什么就随他去好了。”

宁殊一把抱住老爷子的腰身，“爷爷，他好狠的心啊……，可怜我母亲一片痴情付之东流，他禽兽不如……”

“好了，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母亲她也是做了她的选择，她从不认为自己被辜负，你也不用想太多。”

老爷子自始至终都是和和气气的，没有指责没有埋怨，仿佛真的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爷爷，我什么时候可以变成你这样啊？有那么强的承受力，那么厚的包容力。”宁殊起身抹抹眼泪。

“我宁愿你一辈都不要有，傻孩子。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宁老爷子一脸慈爱。

“好。”宁殊整理好情绪，“但是不许喝酒。”

“行，听你的，不喝就不喝。”宁老爷子宠溺一笑，满口应下。

“那我先回去换个衣服去。”

“嗯。”

宁殊起身回到了后院，坐在石凳上发呆。

苍松依旧翠，笑靥却不知何时能归。

也不知道她到没到北漠，一切顺不顺利？

……

“少爷，可算找着您了！”烟儿看见宁殊从竹林里出来，松了口气，“姑奶奶一大早就专程过来向您打听表小姐来了！”

“哦，姑姑信息还真是灵通呢。这样，你先回话，就说我去换个鞋子，稍后就去接受她的审问。”宁殊看着靴子上的泥水一脸嫌弃。

“哎，好。”烟儿急匆匆跑去回话去了。

宁殊踱着步子悠闲的回了自己小屋，心中小小的忧愁，也不知道卿儿这关好不好过？

“宁殊！宁殊！”

他刚把长衫换了就听见外边有人在叫自己，连三赶四换了靴子。

“叫你怎么不吱声？是不是纳兰锦在晏南城受了欺负？”女子上来就是一通质问。

“姑姑！”宁殊迎上前请她坐下，“您生的女儿什么样您自己还不清楚吗？能有人欺负得她？”

“诶？你这个话说的，我卿儿怎么说都是个小姑娘，小姑娘最容易受人欺负了。”

“是是，您说的都对！不过，姑姑，我认真严肃的请教您一件事。”

“说！”

“您对阿醒怎么看？”

“什么意思？”女子一脸警惕的看向宁殊。

反应这么激烈的吗？是不满意阿醒？

“就是……就是您愿意卿儿嫁给阿醒吗？”

“啊？为什么要嫁给他？”

“还是说您想她嫁给皇子？”

“皇子？晏家的吗？想都不要想，冲他们那么欺压我们，打死也不嫁的。”

宁殊大概摸清了她的意思，“姑姑，卿儿现在在晏南城已经被晏济生注意到了。据我所知，他还有意无意的问起过卿儿。而且卿儿前段时间又和八王爷走得近，我怕她会被晏济生利用。”

“那我叫她赶紧回来。”

“并不是回来就能解决问题的好吗？只要她没嫁人就一直会是他的目标。”宁殊指出问题所在。

“是啊，宁儿说得对。只要卿儿未出阁，就会被一直盯着。”宁老爷子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

“爷爷。”宁殊过去扶住，“您觉得阿醒怎么样？”

“他的身份还可以，因为是晏智渊的侍卫，免去了被晏济生夺去的可能性。我觉得可以。”

“哎呀，父亲，您认真的吗？”

“当然认真了，你这个蠢丫头，还准备让她嫁给谁？”宁老爷子不满的看向自己的女儿，“而且你要快些决定，以免节外生枝。”

“……我回去找她爹商量商量。”她本来是打听女儿好不好的，这下真是打听到大事了，竟然在讨论女儿的婚嫁？

卿儿还是个孩子啊！

“那快回去吧。”宁老爷子开口撵人，“反正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都一样。”

“哦。”女子努努嘴走了。

宁殊面带微笑，有爷爷出面，想必此事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