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叩首三十载，一朝入魔忘凡尘。

枯荣天君自幼入空门，是洪道大师座下大弟子。

洪道大师一生只收了三名弟子，普元、普灵、普华，皆是天赋惊人之辈，无论佛法还是武道都是上上之才，其中便以大弟子普元为首。

普元早慧近妖，十岁时便熟读三千佛藏，及冠之龄就几乎习尽了白鹿寺藏经阁的武学，只有那本《红尘经》始终参悟不透，却是他的师弟普灵一学便会，于是普元大师便决定入世下山，以求能有体悟。

他至今还记得临下山前，师父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轻声说道：“你天资聪慧，但似乎太过聪慧了，凡事钻得极深，有时却未免执着，此番下山，切记莫太过执着于红尘经，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普元牢牢记得师父的叮嘱，应是离去，就此十年未归。

只是他不知道，他离去之后洪道大师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是对自己这个徒儿的命运心生忧虑。

十年之后洪道大师圆寂，普元终于再归白鹿，他在佛堂前静静坐了七日，不吃不喝，消瘦如枯骨。

最后普元起身撕毁了身上略微破旧的袈裟，转身离去。当时普灵大师就在屋外，他没有阻止普元，因为他看到了普元离去时的眼神，那是一股决然，更有着一种悟道般疯狂与兴奋。

他便知道自此之后，同门之缘已尽。

那日，两位僧人擦肩而过，就此红尘相忘。此后江湖出了一位魔道巨擘，诨号“枯荣天君”。

枯荣天君并不嗜杀，但心机城府却是深沉的可怕，他喜欢玩弄人心，往往将一人至于最险恶之地，让他经历最大的诱惑，做最难的选择。

或是权势钱财与情义道德的选择，或是危急之下对于自己生命与他人生命的抉择。他仿佛是在做一次实验，考验人性，参透人性，他见过一些美好的，但更多是丑陋的，于是他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开心，因为他认为自己果然是对的。

佛门普渡众生，但众生皆不可渡，那佛门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治病救人？那何不都去开医馆，学什么佛。

度化世人？人死皆空，有何度之。

劝人向善？似乎有些意义，但以法框之岂不更好，一句因果轮回又有何用，寻常百姓信之，那是他们无所依靠，那些王公贵人，有几人信这一套。

禹州三十二寺，一座座寺庙修得金碧辉煌，确皆是欺世盗名之辈，如此佛门，有何必要存在于世间。

灭尽天下佛寺，他没那个功夫，便又回到了白鹿寺，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与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玩得似乎颇为开心，但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一个要嫁做人妇，一个要青灯常伴。

他看了那个小和尚许久，发现这个小和尚和自己很像，无父无母，自幼入寺，聪慧无比，更是灵台清明，似乎天生就是一块修佛的胚子。

那个小和尚终究不负众望，十五岁开坛讲道，禹州诸寺无不敬服，皆道天佑佛门，洪道大师一脉三代，皆是佛心通透，无愧白鹿之名。

后来枯荣天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似乎很喜欢来白鹿寺，几乎年年来寺礼佛，每次都要见那个小和尚，看那长成少年小和尚的眼神愈来愈温柔，也愈来愈失落。

或许是她知道，他终归是要成为一代禅宗的，而她终究是出身国公府的女子，似乎身在一个世界，却又隔着一方天地。

当枯荣天君看到那个白衣的少年僧人在那姑娘每次礼佛时，都暗暗独自走到大梵殿外佯装为师兄送茶送水时，他笑了。当他看到那白衣少年开坛讲道后，再没有偷偷看那个姑娘时，他笑得更是欢快，在灵台山外笑得弯下了腰。自此，枯荣天君便再没有来过白鹿寺。

后来便是五年前普灵师弟圆寂，他看着已然是青年的白衣僧人独自走入枯木林，那一日有些遗憾。

最后直到今日，他看着眼前这座自幼便是十分熟悉的大门，想着前几日都是夜探白鹿，飞来飞去，未曾从正门走入，今日终于是要再次从此处踏入白鹿了。

白鹿寺的大门并未紧闭，似乎是在迎接他的到来，枯荣天君便一步一步向着大梵宝殿走去，看似走得极慢，但霎时间便已行到寺内众人之前，在白鹿寺殿前的广场上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足印，每只足印之间，相隔俱是一尺七寸。

他声响之时，白鹿寺内众人便是皆已起身，待众人起身站定之后，枯荣天君便已经到了此间，独身直面众人。

褚山冷喝：“来人！”

广路也是喝道：“围住！”

数百道人影刷刷刷落到场间，绣衣郎与白鹿武僧便是将枯荣君重重围在中央。

枯荣天君对此浑不在意，笑道：“你知道这些没用。”

这句话是对着聂离说着，聂离淡淡道：“还有我。”

枯荣天君摇摇头，道：“你不是我对手，而且这些人反而会成为你与我交手的累赘，你便会败得更快。”

天下间还有谁敢有这种底气和聂离说话，至少知道聂离此时功力的陆完、荣舒芸等人认为会很少，少到一只手便可以数过来。但经过昨日一战，他们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在内，能徒手接下聂离剑气之人，自然有资格这样说。

一笑上前道：“还有我！”

枯荣君没有说话，而是仔细看着一笑，似乎要将一笑看穿一般，沉默片刻后，笑道：“师侄，现在的你还不行，或许说，你此生也未必有资格说这句话。”

广善猛然喝道：“若是再有十年，住持便自然能降得住你！”

“哈哈哈！”枯荣天君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得事一般，狂笑不已，片刻后才是止住笑声，说道：“是吗？红尘经一修便是万丈红尘，普灵虽说也是聪明，但自幼是个心大的家伙，想不通之事他便从来不想，学不会的武功也从不深究，便是藏经阁的武功也练得稀稀拉拉，但在红尘经一事上却天赋独到。”

“至于你吗？”枯荣君微微一笑：“除了五年前那次身化修罗，还有前日夜间那半吊子的红尘相，这些年还曾真正用过红尘经吗？”

枯荣君此话一出，场间便是哗然，天人谁人不知，一笑大师修成了白鹿寺的至高武学红尘经，此时竟然有人说，他的红尘经根本为修行到家，此语若是传出，红尘一笑的名号岂不会成为天下笑柄。

众人目光便不由都望向一笑，尤其是白鹿寺诸僧更是目光希冀，期望住持出言反驳此人。

一笑却是默然不语，只双手合十站在那里，似是默认一般。

他身后的广善等人脸色发白，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你也是了得，佛门内功修习精深，这些年功力也是增了不少，可惜还是不够。”枯荣君抬头望天，似乎是在等待一笑答话。

过了少许，一笑终于说道：“天君所言没错，我在枯木林静坐半年，便是一直在想这问题，最后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没有练成红尘经，或许说是练错了，红尘三千相，却哪里来得修罗相，我不过是走火入魔罢了。”

聂离双目幽深，这枯荣君字字诛心，知道在此番下去说不得真叫他破了一笑佛心，便是想要出手。

却是一笑拦住了他，说道：“师伯，你还有什么说的！”

枯荣天君眼中微微露出一丝诧异，随后复归平静，说道：“很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随后又淡淡道：“霓霞，还不出来见你的情郎？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人群之中一位紫衣女子却是泪流满面，喃喃道：“不是这样的，师父，您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一笑闭上眼睛，那合十的手掌微微颤抖，原是如此啊！遂然又猛地睁开双眼，看着枯荣君，再无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