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青色的布鞋不疾不徐地走来，可走到那个素来宁静与世无争的小镇前时，他一下子僵硬在了原地，依旧在缓缓蔓延的血泊淌过他的鞋底，将干净的布鞋染得斑驳。

乌城是大皇朝的版图中一方不怎么有名的城池，而乌城外不远有一个青叶镇，此镇以青叶酒而闻名皇朝。青叶酒清列甘甜，初饮不觉得醉人，可往往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醉了，可这一天的青叶镇，明明正在阳光最盛的午后，却叫人见之不寒而栗，一镇上百人，就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一路走，一路都是断肢残体，无一全尸。

青年俊逸的面上一片苍白，一步一步地向青叶镇的深处走去，狭长而清亮的眸中还带着某种希冀，可一路上一个个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熟悉的乡亲尸首分离死状凄厉，至今无一活口，他心中不免沉重了起来。

他的步伐越来越大，面色也越来越惨白，踏过血泊与残肉，最后冲进了一间简陋的木屋。

“爹，娘，小七，还有……”他的目光麻木地从父母和家妹身上划过，最后落在了一位白衣女子身上，“阿简。”

所有人都在，当然都在，他两天前才寄了家书说今天回来，大家当然都在等着他来，他也杀过人，可因为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人所以感触不深，他也想过或许哪一天会有仇家上门报复，他会失去家人，可不想仇家尚未找来，而这一失就是失去了所有人。当内心悲伤到了极致，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却连泪水也流不出来，他将家人的肢体一一找齐，就地挖了一个土坑，堆了一座小小的坟，拿起搁在一边的长剑青霓，他凝视了土坟一会儿，目光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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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城外那个青叶镇的事听说了吗，据说这是第七起了，规模最大的一次。”

“什么第七起，可以和我说说吗，我请你们喝酒？”一坛酒被按在了方才聊天的那两人面前，青年手中还执了一个酒杯，神态微醉，倒将眼中的冷冽冲散了不少。他落落大方地在两人对面坐下，冲刚刚开口的人微微一笑，俊逸的面容倒叫人升不起厌恶之感。

“百鬼夜行的七起案件，现在传得可邪了，你就没听说过？”那人说着又挥了挥手，“也是，都只敢私下里说说，谁敢大肆宣传啊，龙椅上那位都快疯了也不见抓到过一只鬼……那七起案子，今早乌城外青叶镇是第七起，一夜间全镇死亡，这个听说的不多，不过前六次死的最多也只有几户人家，每个死的人都像是被厉鬼啃食殆尽，被拆得七零八落，内脏肠子流了一地，其中有几次屋内屋外的墙上还被拍上了血手印，还有的直接写了血字‘百鬼借道’，你说这事能传么，一传出去不就乱了嘛。”

“不过要我说，哪有百鬼出行自留姓名的，妖魔鬼怪这东西大家怕归怕，信的人却也不多，肯定是有人在借这名头大肆屠杀，好在江湖上扬名立足。”另一人补充道。

“扬名立足？”青年嗤笑，猛灌了一口酒，“那人就不怕名扬了立不了足吗，这种事情青衣剑宗就看得下去？”

“还真别说，青衣剑宗做了什么我还真没听过，不过有人就穿出过有一批人以一个名为云景歌的人为首，行事如鬼，拿黄泉路边的花作为宗门标志，专行此等罪孽滔天之事，虽说他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做下了这等事多半是没跑了……”

“这种事情你从哪儿听说的，可别乱说！”

“没乱说，南方来的消息，那边七八年前不是出过事吗，涌出了一大堆黑衣人，衣服后都有一片羽毛图纹，多半是有隐世的宗门……”

其他的讨论，青年没再参与进去，他的眼眸半分微醉，半分冰冷，取过了倚在长凳边上的长剑，留下那坛酒头也不回招呼也不打地离开酒铺。

“喂，你的酒钱要我们付……唔！”

说话之人被身边一人一把捂住了嘴，恼火地瞪了同伴一眼，可后者同样恼火地瞪了回去，“没看到他的那把剑吗，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青霓，知道他谁吗，不要命啦？”

青霓，剑仙叶玄清的佩剑，此剑从不离手，青年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乌城外，叶玄清抬头看了看沉沉的天色，握着青霓的指节微微发白，突然，一滴雨水打在了他的眼角，顺着他俊逸却憔悴的脸庞滑落，骤临的雨将他的眼眸洗涤得如寒潭清澈而冷冽。

“云景歌……么？”

——*————

一个浑身染血的人步履纷乱地向前跑着，他每一步踩下就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不过这些血不是他的。已经出村十里了，应该可以逃过一劫了吧，他脚步微缓，回头想张望一眼，不想这一眼看去，只见一位黑衣之人迎面而来，他的双眸反射着双刃上的寒光，扬起的衣摆上一朵红花赤烈。

“唉，有一个不长记性的徒弟真让人操心啊，”武灵翘着二郎腿坐在村口那家人的木椅上，椅边跪了一人，他被两名黑衣之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随着武灵手间的毛笔在那人眼眶中搅动，他口中发出不似人一般的惨叫，片刻后，几位穿了黑衣红花宗袍的人归来，武灵垂眸看了那朵彼岸花纹一眼，唇角一扬，笑容和煦，“这次，要写些什么好呢？”

……

一位黑衣之人骤然倒飞而出撞上了身后的同伴，两人一同摔倒在地，青衣之人上前两步，将长剑抵在了尚且活着的那人喉间，“这个村子的人，是你们杀的？”

那人看了一眼失去了气息的同伴，忽而狰狞一笑，“犯彼岸门者，彼岸门定不轻饶！”说罢，他径直迎上了青霓，叶玄清收剑不及，那人颈间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土地，灰黄的大地因此呈现出一种深棕的色彩。事已至此，叶玄清也没有无心杀了人的惋惜，他的目光从那一朵彼岸花纹上瞥过，收起长剑，将冰冷的视线投向了村子深处。

同青叶镇一样，此地之人死状凄厉，无一活口，不大的村子寂静得宛如一座坟墓……不对，这本就是一处巨大的荒冢，叶玄清迈过挡路的犬尸，眉眼间褪尽了生性洒脱，冷得好似自九幽而来，连炽热的鲜血也化不开他的寒。

……

还在几丈开外，他就看到了一户人家外的那几位黑衣宗袍之人，衣角的彼岸花纹在风中展开，张扬而肆意，叶玄清眸光一沉，收敛了声息，朝那几人缓步而去。

——*————

“晚了一步。”屋中，一位穿了彼岸门宗袍的女子面无表情地道，偏过头看向了一位男子。

男子皱眉沉思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挂起了笑容：“先撤离吧，毕竟此行目的不在此，别做宗主吩咐以外的事……”他的话音未落，屋外守门的两人却口吐鲜血撞破了木门倒飞进屋，一旁有人上前将两人接下，可两人颈上只见一道细微的血线，却已无了气息。

“彼岸门？”

女子皱眉，盯着从门外不疾不徐而来的冰冷的青衫青年，男子则上前一步，挡在了女子面前，眯起了眼，“在下彼岸门楚天孤，敢问阁下何人？”

“云景歌？”

楚天孤眼角一跳，沉默不语，可暗中却是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一时间，小小的木屋中剑拔弩张。

“看来是没错了，”叶玄清勾起了一道冰冷的笑容，“他在哪儿？”

楚天孤不等他的话落，刹那欺近叶玄清，他长剑已出，可青霓仅仅随手一挥就让他长剑不稳，剑身震颤不止。楚天孤毫不迟疑地退让一侧，露出了他身后无声无息逼近叶玄清的两把吴钩，江寒影目中冷傲，两把吴钩形如残月，叶玄清眸光一闪，三尺青锋直指女子眉心，江寒影同样顺势抛出吴钩急速退后，吴钩旋转着飞至叶玄清的身后，清亮的刀身映出他微微偏过的眸光。

“退！”

彼岸门众人顿时四散跳窗而逃，楚天孤与江寒影亦不敢停留，吴钩萤火随着江寒影的这一声暴喝猛然炸开，有的甚至穿透了木屋而出，有的击断了房梁，密密麻麻的萤火残片激射而出，木屋在几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后骤然倒塌，扬起了一片尘土。

彼岸门之人也或有受伤，围绕着木屋四下站立，漫天的尘土随耀眼的萤火渐渐沉淀，折射了阳光的碎片有些扎眼。江寒影扯了扯手中无数微不可见的细线，可诸多残片被坍塌的木屋压住非但扯不动，还崩断了几根，倒卷回来的细线割伤了她的手，她冲走来的楚天孤微微摇头。

“当心！”

猛然间，江寒影瞳孔一缩，她眼中那蒙蒙的烟尘中一抹幽影飘逸，青霓寒芒直指楚天孤而来，下一瞬，热血飞溅在一旁的草地上，血珠顺着草茎滑落，衬得青草微艳，怔怔地看着那一身黑袍染血，江寒影微微失神。

……

“宗主，为何非要穿这种颜色的宗袍，既难看又压抑？”那一日的女子微微蹙眉，神色嫌弃。

“彼岸门是个走在黄泉路上的宗门，这样的宗袍，受伤时可以迷惑敌人，失去同伴时也不会太过悲伤。”

耳畔还是少年含笑的嗓音，江寒影看着身前依旧大笑的男子，一下子模糊了视线，若不是透体而出的剑尖，他的样子果然丝毫未变。

“抓住你了。”楚天孤唇角不断溢出鲜血，双手死死地握住青霓的锋芒，叶玄清眉梢一挑，手中一震，楚天孤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可青霓被死死卡在楚天孤的骨骼和双手之间纹丝不动，也不过一息时间，那个双目含泪的女子神色冰冷，从楚天孤身边跃出，脚尖弹出一抹寒光，一脚踢向叶玄清的咽喉，叶玄清正想弯腰躲避，身后同样有一剑而来，迫不得已，青霓离手。

叶玄清退后一大步撞入身后之人怀中，握住那人手中的长剑迎向江寒影，在江寒影腿上留下了一道猩红的血痕，皮肉翻卷，不过很快被垂落的宗袍遮挡。

“啊——”楚天孤忽然怒吼一声，拔出青霓用力掷向了……村外的河里。

众人：“……”

“你……”叶玄清神色微变，眸光森然，击退了身后之人举剑就要劈向楚天孤，不想楚天孤反倒上前一步，不避不闪。

“剑仙大人！”他低喝道，“我等自问不曾得罪于您，可今日我亡，彼岸门与您必定不死不休，若您不杀我等，现在或许还可寻得回青霓。”

叶玄清神色一阵变幻，咬了咬牙，“卑鄙。”

楚天孤好不退让，呲着牙笑了笑，“再废话青霓可就要被冲入契江了，那条河挺急的……”

一阵微风拂过，楚天孤的话音未落，叶玄清已不在了原地。

“剑仙大人加油，我等就不侯了！”楚天孤朝河畔的那一袭青衣招了招手，可蓦然，口中却涌出了一阵腥甜的血，江寒影忙上前搀住他摇晃的身子，“怎样？”

楚天孤叹了口气，苦笑道：“暂时还撑得住，可怕就怕这时遇上任务对象，若有危险，你尽力逃回去，一定要把叶玄清的事情告诉宗主。”

江寒影神色一动，“他没有你重要。”

楚天孤摇头笑着：“你该明白，情风之事，不是宗主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