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难当
作者:地絮 | 分类:其他 | 字数:121.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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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拨云(一)
自我记事起,便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八岁之前,我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丫头。印象中那户人家家规甚严,下人只要稍微做错事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我曾见过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因为盛饭时,不小心将菜汤洒落,烫伤了小主人的手,而被管家动用鞭笞之刑责打。
犹记得男孩抱头躲闪时的绝望身影,尖锐的鞭啸声没入他鲜血淋漓的骨头,尚不如他的哭声凄厉。这户人家是行伍出身,府里的管家亦上过战场杀敌,男孩的性命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贱如草芥的蚂蚁,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后来那男孩怎么样了,听说他被卖去了别处,又听说他其实已经死了。自此,我更加如履薄冰地做事,不知道哪一天厄运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小主人很快长到四岁,玉雪聪明。虽然我没有资格近身服侍,只能在清晨端送洗具的时候,隔着帘子远远望一眼,但是我知道知她定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从她起床时和奶娘的对话里就能听出,她的无忧无虑感染到屋子里的每个人。
无忧无虑,这在我那时的年纪看来,已经是一份无法触及的奢侈。那时我刚满八岁。相对木讷的言语和懦弱的性情令我经常受同府下人的欺负,对于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带我入府的姑姑教给我的存活之道,便是保持缄默和努力做事,我一直很好的履行。直到有一天那凶恶管家使我无法再保持缄默。
我高声呼救仅为维持自己此身上下唯一的清白,当时的我,除了清白已经一无所有,我必须拼死反抗。然而八岁的孩子哪里敌得过杀人如麻的屠夫,我被桎梏于他的掌下,眼看就要清白不保,这时我听见了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我含泪的眼角纳入一个小小的影子。小主人站在柴房门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管家迅速松开我的几近虚脱的手,冲她身后快步跟来的奶娘厉声喝问,“你怎么带她来这儿!”奶娘不敢争辩,就要带她走,可是她却睁开奶娘的手,大声道,“是我自己跑来的,不关奶娘的事,你为什么要欺负这个姐姐?”
她的声音虽然稚气,但却力量十足,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全身上下只剩泪水还在不可遏制地肆意流动。管家惊慌之下,只得笑着推脱,“大小姐误会了,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找她来吩咐些事情。马上就吩咐完了,这里不是您呆的地方,您还是跟奶娘回房吧。”
她狐疑地看向我,那一瞬间,我害怕她信了管家的话,就此跟奶娘走了。但是面对管凶恶的眼神,我不敢说出真相,担心他事后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可是我又不可能寄望她真的成为我的护身符,毕竟她的年纪太小了。就在我陷入绝望时,我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对管家道,“不对,我明明看见了,你在欺负她,我要去告诉母亲!”
她竟真的跑去告诉了夫人,那时管家因为害怕,早已放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听到夫人派人来传我,我整理好妆容,忐忑不安地到了夫人房里。小主人正坐在母亲怀里撒娇,看到我来,眼睛一亮,从母亲腿上跳下来,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对夫人道,“娘,就是这个姐姐,我要让她以后跟在我身边。”
我很意外她会跟夫人要我。但她毫不避讳地跟我说,“我想要娘亲惩罚那个大胡子管家,但是娘亲不许,我只好把你叫到我身边,免得他以后再欺负你。”那时我的眼睛应该很红,小心翼翼地向她道谢,转身又向夫人行礼。夫人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温和地让我起身。又把她招回身边,和蔼地对我道,“那件事我已经听说了,吴管家是将军以前的部将,对将军有过救命之恩,我们家欠了他很大的人情,所以不得不委屈你了。你以后就在小姐身边服侍,我会私下嘱咐他,不教他再为难你。”
我心里早已充满感激,像我这么卑微的人,能够得到两位贵人的帮助,对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这件事就此议定后,夫人问起我的名字,我诚实地回答说“升地”,夫人显得很惊讶,问,“这算什么名字?”我讷讷地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名字自我记事起就伴随着我了。夫人身边的侍人想了想,拿手指跟她比划说,“升地应该是是这个‘生弟’,生个弟弟的意思,民间百姓为了能生出儿子,经常为女儿取个带‘弟’的名字,什么‘盼弟’,‘念弟’,“想弟”的,就指望女儿们能为家里引来儿子。”
“原来如此。”夫人点点头,旬又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显是有孕在身。侍女从旁笑道,“这回啊一定是个小公子。”一众人都附和,而她脸上却并不见欢喜,我当时并不明白其中情由,后来才听人说原来夫人生了小主人后其实还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刚生下来不久便夭折了,夫人为此一直很伤心。将军为了安慰她,特意从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女儿,就是现在府里的二小姐。我才知道原来二小姐不是夫人所生。我想夫人一定是希望再生个女儿吧。我无从感受那种失去孩子的痛苦,但是由她对小主人的宠溺可以想见,她有多疼爱自己的孩子。越是疼爱自己的孩子,心里的遗憾便会越沉重。
大概是对那过世女儿的牵挂所致,她对所有孤苦无依的女孩都有着一种类似母性的关爱与怜悯。对我也不例外。她温柔地注视着我,对我道,“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叫生弟未免可惜了,这样吧,我为你另取一个名字,好不好?”我并不反对,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不知看到了什么景象,微微一笑,对我道,“以后你就叫拨云如何?”
“拨云?”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有一道温暖的日光从背后缓缓照来,将我冷寂的灵魂牢牢缚住。我尚未回音,小主人便欢快拍手道,“哎呀,师傅今天刚好教了我一个成语,拨云见日,有个很好很好的意思,拨云姐姐,娘给你取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哦。”
我笑了,俯身拜谢夫人赐名。夫人示意我不必多礼,伸手点着小主人的额头,问她,“娘问你,这个很好很好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小主人为难地捧着被点的地方,作细细思索状。我以为她答不出来娘亲的问话,起码会有一丝丝窘迫,谁知她光明正大地抬头对夫人道,“哎呀,我给忘了。”阶下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为她的天真无邪忍俊不禁,但她却很认真地向我保证,“不过,我真的知道这个是很好很好的意思,因为师傅说这个词的时候,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
“噗嗤!”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我感激地向她表示谢意,她大大方方的接受,并向我描绘以后的美好前景,“你跟着我,一定能学会很多很多的成语哦,我会把所有知道的都教给你!”夫人宠爱地把她揽在怀里,“你呀,自己不好好学功课,还去教别人,就知道淘气,等你爹爹回来,当心他罚你。”她吐吐舌头,“才不会呢,爹爹最疼我了。”夫人笑着转顾我,“以后你就服侍小姐读书写字吧,替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偷懒。”
读书?我一边恭敬领命,一边在心里默默憧憬了这个字眼,在我有限的印象里,读书是一件十分庄重和奢侈的事,只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才会读书。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读书沾上边,因此自接到任务起便全心全意地准备,听说君子读书前要都要沐浴更衣,我更专门在木桶里泡了半天,生怕自己卑微的身份有辱了那满是书香的地方。然而当我小心翼翼迈入堆满厚厚丛书的书房时,现实的情形与我设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首先小主人并不喜欢读书,每每趁夫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底下玩布偶,我虽时常提醒她,但她只能安稳坐一阵子,不到一会儿功夫又被外面的鸟叫声引去。我原以为小主人一点不喜欢学习,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情况仅限于夫子讲授《女诫》《内训》等女则,一旦父子讲到历史故事的时候,她便瞪大眼睛十分认真的挺。我由此断定女则一定是个不好的东西,所以小主人才那么讨厌它。
有一天放了学,小主人问我会不会写字,我窘迫地回答不会,她哀伤地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几乎令我无地自容。在我揪着衣带无所适从的时候,她却托着腮大大方方地对我说,“没关系,以后我来教你写字!”
她自此承担了教我写字的重任。虽然她识字有限,但是教我这种一穷二白的人还是绰绰有余。我笨拙地在她的“指点”下练习写字,这件事很快被夫子发现了,我以为他会对此嗤之以鼻,没料到夫子看到我写的字后,频频点头,从此和小主人一起加入了教我写字的行列。小主人毕竟年纪小,三个月后,夫子教我写得字有些连她也不认得了,但是她却比我还要高兴,“拨云姐姐,师傅夸你写字写得好看,将来一定能成为才女呢!”
她频频对我讨好令我心生警惕,不出所料,她这甜言蜜语的背后,早已酝酿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目的。这一天,她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全都堆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袖子央求道,“拨云姐姐,我做这些东西做的手都麻了,你帮我写一点好不好?好姐姐。”她故作可怜相,令我心生不忍。我一直将她视作救命恩人,但凡她有要求必会全力成全,可是在这件事上我却犹豫不决,夫子说过读书一定要亲力亲为,代人捉刀最后只会害了别人。然而面对她那双水莹莹的眼睛,我终究无法拒绝她的驱使,因此便折中说道,“那我写完了你一定要看一遍,免得明天夫子问起,你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她满口地答应下来,但事后却又不了了之。我无奈地仿照她的笔迹抄写书上的内容,而她则专心致志地在一旁和侍女们做喜欢的游戏。她是那样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孩子,从来不肯委屈自己活泼好动的天性。不过她也从未忘记我的存在,隔一段时间便起来给我递杯茶水,见我额头出汗亦会卷起袖子为我擦拭。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小宝贝关怀,做那些令我手酸背痛的功课亦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只要看到她天真烂漫的笑容,我的心情便能莫名好起来。
夫子布置的功课越来越多,多到远远超过一个五岁孩子的承受范围。我心里明白,夫子定是看出了我们私下做的这些小伎俩。但是他并未戳破我们,反而在白天授课时新增了昨晚功课的内容。小主人一如既往不愿意听讲讲,我只好一字一句地强记下来,争取在她有兴致的时候复述给她。书房里的藏书很多,平时小主人根本不会看,夫子却拿来让我读,我虽然不清楚他的用意,但是却从中受益匪浅。
半年后,我的学识在夫子明里暗里的指点下有了明显进步。我与小主人的关系也日益亲近,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她都会毫无顾忌地唤我姐姐。没过多久,全府上下都知道小主人身边多了一个姐姐,我对此深感不安,但夫人却采取了默认的态度,示意我不必介怀。她们赐予我的温暖,令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了某种全新的意义,我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活,相反,我全心全意投入到与小主人共同度过的每一天里,尽我所能地保护她,安慰她,令她开心快乐,健康地长大。对我来说,这是我唯一能报答她的。
然而就像印证了那句话,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且易逝的。当我历尽生死离别再见到她时,她已然褪去了曾经的天真与稚气,出落成另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