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幕在人类高层被视为绝对禁忌的情景就以这种最直白的方式在唐雨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

他看到了极北冰域中那个被风雪扭曲消失的人影。

他看到了郑城那个豪奢的别墅内，有一名王座半跪于地，一柄从剑身折断的巨大黑剑插在他的身上，染血的黝黑剑尖透过了男人的胸膛。

他看到了那个消失在荒野夜幕中的柔弱女子。

他看到了来自京都那张无情的绝杀密令。

他看到了无数大人物或愤怒或惊疑或惋惜的各色神态。

他最后看到了一个躺在太师椅上的老人，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沟壑，纵横交错，他睁开双眼，似乎朝着唐雨望了一眼。

……

唐雨默默的看了一眼邮件的发件人。

那里空无一人，而当他想再次打开那个信息量可谓爆炸的剪辑视频时，却发现整个邮件干脆直接消失了。

就像是个幻觉。

唐雨仰躺在床上，只是愣愣的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出神。

那个仿佛永远云淡风轻甚至他很少叫声“爹”的男人死了，死在了人人谈之色变的极北，连尸体都找不见，那个从小陪他长大教他修炼被他当成姐姐却莫名其妙长他一辈的小姑却断了自己的命兵，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一名人类王座，更是被冠上了“背叛人类”这种毫无回环余地的帽子……

他应该哭的……

突然间家破人亡，突然间举世尽敌，他怎么哭都不过分。

唐雨突然想起了之前笑着离开的少女，眼泪终于没流下来。

她说，护得住。

他不是傻子，她既然说护得住那便真的护得住，但这种情况还能护得住他的人也只有一个人。

军神！

那个一己之力逼得妖、灵、冥三族签下诸王协议的军神！

他是真的没想到当初那个被寄养在他家里的小女孩居然没会有这么一个大破天际的背景。

军神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啊，唐雨心想着，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行囊。

因为九尾那只该死的狐狸对他虎视眈眈的妖族或是人族，还有说不定已经把目光从唐心身上转移向他的人类某些高层……

以后这条路有点难走啊，但还得自己走不是？

……

入夜。

一个少年站在洛阳城墙上，大战之后的洛阳城防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将巡夜的守城队伍直接扩增了整整两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巡逻，几乎不到五分钟就会有两只巡逻小队在同一个地方经过，所以这个深更半夜站在墙头的古怪少年自然没道理不被发现。

但守夜的士兵并没有驱赶这个明显不属于巡夜队伍的家伙，反而恭恭敬敬的对着那个年轻人执以军礼。

年轻人回礼，继而又凝神看向城外深沉的夜幕。

从头到尾，城墙一如既往地寂静。

一个白衣少女突然走上城墙，她挥退目瞪口呆的巡夜士兵，然后站在默默不作声的少年身后，柔声道，

“回去吧。”

“我知道了。”少年头也没回，语气落寞。

“——知道——什么？”身后的少女身体一僵，强装平静道。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唐雨转过身，脸色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苍白，少年微笑道，“所以才想尽办法把我骗到京都去，用赵老爷子的身份把我保下来。”

“……”少女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谁能想到那位人类军神还会有个孙女儿啊，”少年感叹道，“要是把你拉下水来我可真就罪过大喽。”

“九尾狐一事老家伙本就想插一手的，他本就有他自己的立场，我不会暴露。”少女眼睛轻微的跳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

“别藏藏掖掖啦，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唐雨看了眼仍在尽力掩饰的少女，他笑了笑，道，“早说过啦，你不适合演戏，还有，别在背后掰手指头了。”

少女放在身后纠扯衣角的食指一顿，继而分开，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世上的人不会超过一只手，却偏偏包括了眼前的少年，所以他经常说她不会撒谎，因为向来想法不会流于表情的少女却死活改不了她那几个不是多么起眼的下意识小动作。

“小姑要是早就猜到了你会把我骗到京都去，她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唐雨突然有些气恼，继续道，“她难道就不清楚这之后你会是什么处境？”

“最多不过和你一样。”少女平淡道。

“一样个屁！”唐雨恼怒地骂道，“他们找我顶多是为了要挟九尾和我小姑，说白了我就是个人质，你的身份要是曝光了，冥族、妖族当年那些个老不死的家伙要的是你的命！”

“老唐经常说小姑是个‘直性子’，我算是看出来了，老唐就是怕挨揍才说的那么委婉，她就是——是——”唐雨憋了许久，终于是没吐出那个大逆不道的“莽”字。

少女默不作声，唐心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遇到一名王座，而所有人包括京都他那个不怎么亲近的爷爷则是没预料到唐心会有能力杀死一名王座，对人类而言相当于柱石地位的王座。

说到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所有的没有预料一起造就了现在这副不得不不死不休的境地。

这里面唯一有所准备的唐心本可以退，但她没有退。

因为她不想退。

这是她的道。

少女心神稍微恍惚，若是她，会怎么选择？等？

她不想选，也不敢选。

唐雨微微屈膝，坐在城墙之上，双腿搭在斑驳的城墙侧壁，高高的城墙，冷月当空，如同清冷的眸。

“别想着什么把我打晕之后抗走的狗血桥段，我是活的，能跳能跑。”唐雨对着身后的少女打趣道。

“你会去哪儿？”少女说。

唐雨指了指南方，洒然道，“当然是离北面那个所谓的第一雄城越远越好，不跑远点，很容易被抓的。”

少女默不作声，他会去南，她将回北，一南，一北，分道扬镳，巧合如命运，残酷也如命运。

少女坐在唐雨的身边。

没等唐雨有所反应，旁边的少女已经自顾自的把头靠在了少年肩膀。

“我会去找你，不要死。”她说。

唐雨身体先是一僵，继而慢慢舒缓，他侧头闻着少女秀发上散发的叫不出名字的淡雅香气，哑然道，“京都，早晚回去一趟的，死不了的话，还是我去找你吧。”

“我没骗你。”

“嗯？”

“娃娃亲那件事，”少女抬头对着呆滞的少年突然嫣然一笑，缓声道，“我等你来娶我。”

唐雨傻了。

良久，他突然把少女的头按到怀里，鼻尖轻触她清凉如月的柔顺发丝，含糊不清的呢喃道，

“这哪还舍得死啊……”

月如冷眸，静静看着这对即将分别的男女。

有人南下，有人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