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琰玉和邓之之前也都并没有听说过蔡远志，因此听着邹鸿与蔡远志的对话也都是一知半解的，他们俩一个是默默无闻型，一个是大器晚成型。

蔡远志十年前成为听潮府医界新传说的时候，郑琰玉也许还在西北边军里对着边境严防死守，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也是巨变的前夕，而邓之应该还在哪家富人家里做仆役，顺便在闲余的时间自己练着自己稀松平常的武学。

而那个时候，江湖消息与他们基本上都是绝缘的，郑琰玉要一年多以后才会来到听潮府，而邓之那会儿一门心思都在想自己怎么才能修炼出内功，哪儿能有这个功夫去管哪儿又出了哪个天才医者。

“那……你这是，为了什么?”

邹鸿的意思是，蔡远志在这十年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心在这里开客栈，忍受如此长久的寂寞，这是为什么。

原本邹鸿还以为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毕竟他已经隐姓埋名过了十年，要是这么就向邹鸿摊牌了，那也太过容易了一些，结果老者倒是直接就承认了，弄得邹鸿也不知道接着说什么好，只有一问“为什么”。

在邹鸿尽力地从自己脑子里搜寻出的情报里，蔡远志是正在自己名声的上升期，就突然不知所踪的，十分的反常。在那之后，一直支持他的夏家并没有对外宣布任何有关蔡远志的消息，就好像这个人与他们毫无关联一样，而以吴家为首的世族们虽然极力地否认与蔡远志的失踪有关说法，但却始终遭到抬头无望的寒门医者们的声讨，现在看来，他们还真的是冤枉。

对寒门医者来说，失去了蔡远志这样既厉害又有影响力的人物，无疑是让他们在世族的打压之下进一步失势。也曾有很多自发的医者四处去寻找蔡远志的下落，不论是只在小城里看些小病的小郎中，还是行遍乡村与山野的赤脚医生，但是最终也都没能找到。而谁又能知道，他们一朝陨落的救世主，竟然一直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以一种与之前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开起了客栈。

蔡远志如此的原因，邹鸿反正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当初虽然也有“蔡远志是因为夏小姐大婚而情场失意，从而离开夏家”的说法传出，可这也并不能解释蔡远志为什么会从此销声匿迹，看不开寻死？这又不是小说；遭人灭口？佟、夏两家都是霁都与崇禹城的名门，因为这种原因而除掉蔡远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而这种说法也并没有流传太广，更是在夏家的刻意“关照”下绝迹了。

对蔡远志来说，流落此地的个中原因也只有他自己才真正知道，邹鸿来问他为什么会一直呆在这里，他当然也不可能告诉他实话。

虽然方才他对邹鸿那凌厉的气势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蔡远志现在已经是较之前的死气沉沉要积极了许多，已经完全不像是之前一直提不起劲的那个老人了。

他嘴角一勾，对邹鸿说道：

“你之前不是猜我在炼药吗？也只能说确实如此。”

之前邹鸿确实是说过，蔡远志收藏的珍惜药材太多，其种类足够炼出嫦娥飞天的神药，虽然这也只是一句玩笑话。

“不是吧，你还真的想长生不老啊？”

郑琰玉望着蔡远志那张皮肤干瘪而且有些色斑的脸，那确实看起来是历尽沧桑又命途多舛，这张脸的主人说他要长生不老，他还是可以理解的。

但他刚才听邹鸿说什么他“忧劳成疾、神劳精损”，实际年龄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年纪大。郑琰玉现在也知道了这人其实只有不到四十岁，甚至不会比自己大很多、甚至可能没有邹鸿的年龄大。不到四十岁的人就开始求长生不老了？动作够快的。

“长生不老……呵呵。”

蔡远志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本来也只是邹鸿借以形容蔡远志这个人绝对不一般的修辞手法，不过也让他想起了这些年在这条幽深的巷子里所待的漫长日子，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在这里过了这么久。

“长生不老，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说着，他的语调竟又低沉下去了，看来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这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邹鸿也并没有打算揪着“他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在这里”的问题不放，他还有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认出我身份的人，之前虽也有声名远扬的江湖人物，但尽是些目光短浅之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古人诚不欺我。”

蔡远志语气里带着一点自信的狡猾，又隐隐有些骄傲的感觉，他就这样地看着邹鸿的眼睛说话，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夸赞还是有别的意思。

邹鸿此时有种感觉，就是这样的神情，才应该是蔡远志本人该有的，即使外形变得苍老，他的内心依然会是“佛手蔡”。

因而邹鸿心中也对蔡远志生出了一点点的警惕，这样的蔡远志其实已经接近当年的状态了，他当初能够在数名医界耋宿面前直叱其弊，可不会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主。不过蔡远志的下一句也直接就把邹鸿的警惕消融，有一点点突然就垮掉的感觉。

“但是我也并不能把你怎么样，我可打不过你们。”

郑琰玉这会儿有些想笑，其它的先不管，这老头子还挺有自知之明，除此之外，还还挺可爱的。

哦，人家也不是个老头儿了。

说完这句话，蔡远志也不再看着邹鸿，环视了一下另外的人，懒洋洋地道：

“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我估计你们也不会是冲着我来的。”

他多次确认，也弄清楚了邹鸿确实算是误打误撞才识破了他的身份，蔡远志知道，如果没有那些药材引出邹鸿脑中的记忆，说不定现在他都还继续只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子。

说罢这句话，蔡远志又叹了口气，就要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他的整个背影在灯影里看起来有一些的疲惫，虽然背脊依然是有意识地挺直了。他对邹鸿几人的来历也不太感兴趣，也许仍然还沉浸在回忆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也许是在想那些他失去的东西要怎么拿回来。

“客房没有灯，你们就把这支烛台拿过去吧，不过记得要及时灭掉，省着点用，这一支燃尽过后可就没有了。”

蔡远志回房间时没有拿烛台，背着光摸着黑就回去了。

“哎……我说……”

郑琰玉还想找他问什么，但是蔡远志此时已经走进他的房门了，也许是没听到他的话，更大的可能是，就是不想理他。

“真是个怪老头儿。”

郑琰玉和邓之不知道蔡远志以前的事，只是听邹鸿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也想不清楚什么问题。蔡远志已经没了声响，两人还在那里大眼瞪小眼，邹鸿则是直接就起身把蜡炬端着，要往那间客房走。

“通铺就只有那么大一点，你们要是不来，我就一个人横着睡了。”

难得邹主簿会对他们耍一回贱，摆了个亲民的姿态。听他这么一说，郑琰玉和邓之皆是把脑袋往旁边一移，就抢着要跟在邹鸿的后面进客房去。

邹鸿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一朵烛光，以免走得速度太快把火焰弄熄了，等到走进了那一间带着灰尘味的客房，他才把手拿开，昏黄的灯光也一下子就把这间房刷上了一层颜色。

“哇，老邹，这儿和你家好像差不多。”

郑琰玉挤开了邓之钻进门来，看着这屋子的条件直皱眉头。

“胡说，我家好歹也是在崇禹城，是这儿能比的吗？”

邹鸿少有时候会故意地做作一点，开一些玩笑，但确实都是不怎么好笑的那种。

“呃，我是说乱得差不多。”

郑琰玉走到屋子中间，用手在放置于通铺旁边的桌板上一捻，指尖便变成了黑色。

说房间乱这一点，邹鸿确实也不好反驳，只能白郑琰玉一眼，强调道：

“我平时不怎么在家里住，所以没有时间收拾，若是换了我在清平司里的房间……”

邹鸿说到这儿也顿了一下，因为他反应过来，分司的那间西书房，自己也很久都没有回去了，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算作是他的房间。

郑琰玉倒是不管邹鸿如何辩解，反正他的邋遢在他的心里已经坐实了。

“这儿怎么还有蜘蛛网啊，那还能睡吗？”

郑琰玉继续大声地嚷嚷，他本就不理解邹鸿放着好客栈不去，要来这种地方住的心态。

邹鸿倒是只用手随意地抖了抖大通铺上铺着的布料，然后就直接合衣躺上去了。

不过他也是靠着床的一边侧躺着，背朝里，也没有像自己之前说的那样横着躺。

“不能睡？得比牢里好一点吧？”

邹鸿躺着挪了挪身子，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努力把脖子往后拧，转回来嘲笑郑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