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才那一间客栈，邹鸿与郑琰玉两人才进去还没有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就一前一后地出来了。两人进去后在里面分楼层走了走，又各自找了几个在此处耍通宵的酒客闲谈了一会儿，与他们拉扯些江湖事，又在明里暗里地掺进去有关陶满天的言语，怎料这些人里其实十个中有八个都是玩性大、嘴皮子扒拉得响的闲散子弟，满口的慷慨激昂，但要是真的遇上事情不一定会怎么样；还剩下两个也只是乡里任侠一类，以江湖人自居但是活动范围不超过五十里，对行侠仗义也感兴趣，谈起江湖事来都是一套又一套的，可惜在邹鸿和郑琰玉耳朵里简直是狗屁不通。

两人早早地在桌子上按下了二钱银子当做酒钱，推说家里有事就起身告辞了。

这间客栈可以说是乏善可陈，两人于此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且里面的客人也并不太多，估摸着也是做小本生意的，陶满天不一定乐意住。

这边其实离那“北辰楼”也并不是多远，整个申城也就是这么小一圈的地方，稍微繁华一些的部分更是就只有巴掌大，他们现在就处于那巴掌的边缘，可以勉强算是小拇指。

……

“老郑，你刚才的话是不是还没说完？”

从客栈里出来的邹鸿走到先一步出来、站在门边上等他的郑琰玉身后，轻声问道，问罢了也不等他回复，直接就往主街的方向走去。见邹鸿出来了，郑琰玉也自然地就跟上他，两人行走之间，影子在街边上挂起的一个个灯笼下面被扯长又一下子缩短、又扯长、又一下子缩短。

方才还没有到那一家客栈的时候，郑琰玉原本就是在跟他说邓之的事，不过说到一半话头就被殷英截走了，而后他们就直接进客栈去搞调查，也就没有机会再说这个事情。

“我说，你怎么都不肯带邓之出来，原因恐怕也没有刚才说的那么简单吧。要人留守、监视蔡远志什么的，实在不像是你说能想得出的办法。你不知道，我那日一个人去方家大院注册时，与好几个功曹闲谈过，他们都觉得你是属于冒进那一派的，虽然活儿也一直都干得不错。虽然跟你一块儿出去都会有功劳可捞但是他们每次被你抽调，感觉都不太……”

不过说着说着，郑琰玉识相地减弱了声音，闭上了他的嘴巴。郑琰玉从邹鸿的侧面上看得出他表情微妙的变化，不好说这是生气还是心虚，总之都不会是太妙。

“你说事儿就说事儿，扯那些东西干什么？现在都哪朝哪代了？那些陈年旧账翻他作甚。”

邹鸿对郑琰玉提出的论据有些不满，作为一个领导者，让和自己合作的下属都屡有微词，这着实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我也没说什么啊……”

郑琰玉摸了摸鼻子，默默地记下这老邹在这个点是有脾气的，以后不要轻易招惹之。他的意思其实就是想举个例子来说明邹鸿此举有悖常理，与其一贯的办事风格不一样，更何况派去留守的还是邓之，他一边又想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在乎施玉手下的人？再或者是对蔡远志很放心？那要是这样的话让邓之留下来不也是多此一举吗？要不然就是要借刀杀人修理邓之，真实目的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报复施玉？”

郑琰玉其实也就是想一想，这几种可能都不太可能。

“我改变了行不行啊？”

邹鸿开始有些气急败坏地小声嚷嚷，

“本司现在是‘萦沙拂柳邹主簿’了，不再是当初的‘风渡狂澜邹司丞’，做事情办差事也讲究个合理加稳妥。”

邹鸿说的是当初自己靠一身本事和厚厚的功劳簿在广大同僚之中获赠的诨号和那一日新司建立时方佳圭挨了他新武功的揍以后给他出的新评价。

“……”

郑琰玉听邹鸿这话听得一阵无语，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邹鸿，终于看得他一阵心虚。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邹鸿索性不走了，杵在那里拉着郑琰玉的肩膀问他。

“我是看你之前在蔡远志面前的那份笃定的模样，觉得你应该对他也没存在这么多的怀疑，再加上他在那巷子里生活十年的痕迹都是真的，这一点你也看出来了吧？”

邹鸿点点头。

“啪！”

郑琰玉两手一拍，却发觉这样会惊了路人，连忙又收敛了几分。

“所以说嘛，陶满天也好，弄潮帮也好，那个唐……唐什么……唐明震也好，他们不可能跟这个十年前就扎根在这儿的蔡远志有旧的，而以蔡远志那个六根清净、两耳不闻的模样，也不可能去和他们苟合。”

邹鸿又点了点头，他必须得承认郑琰玉说得很不错。

“很有道理。”

郑琰玉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别开，自己迈着脚步走到前面去了，不管不顾地就接着开始说，因为他知道邹鸿肯定会跟上来。

“但是你却仍然让邓之留在那里，那就是为了……”

邹鸿疾步跟上，与郑琰玉并齐时用手肘戳了他一下，打断了其发言。

“我对蔡远志，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怀疑，不过你也猜得不错。至于邓之，他还是留在那里好一点，原因嘛，那也是有很多的。”

邹鸿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心想也不知道殷英那边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他的意思很明显，不让邓之来，监视蔡远志只是一个幌子，确实在背后还会存在别的理由。

接着邹鸿的话，郑琰玉接着说了下去，虽然他也是猜测，但若是说错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你也不是真的担心蔡远志会在背后搞点什么小动作，他这个人看起来阴鸷内敛，其实泾渭分明，根本不会主动卷入什么不想干的事情，不然他不会一个人在那里耐住了十年的寂寞。你是不想让邓之的加入打乱了计划吧？一来他不是你自己的人手，这种差事最好让外人少沾，二来大概是……你瞧不起人家的身手，怕他给你拖后腿？嘿嘿，我们说好要精诚合作，却又这么防范着人家，背着人家做事情，邹大人呐，邹主簿，我的长官，我们这样好吗？会不会有点……两面三刀？”

郑琰玉的分析越说越带劲，居然还引入了阴谋论的元素入其中，到了最后居然还开始嘲讽起邹鸿来。

“啧啧啧，”

邹鸿闭着眼睛，故作绝望地摇了两下头，

“什么叫空谈误国，什么叫口水官差，”

然后他睁开眼，白了一下郑琰玉，用着极尽嘲弄地语气道，

“这说的就是你啊，老郑，郑司丞。”

郑琰玉在与邹鸿的相处中琢磨出一个规律，在大部分时候都严谨严格又严肃、对待许多事情都一丝不苟的邹鸿，总会在某些时候蹦出一些平时断然不会使用的语气与词语来，出现为一个话多、不讲理、甚至还有些神经病的抽风形象。现在在郑琰玉看来，邹鸿这会儿就是抽风的时候到了。

“长官啊，您还是……稍微正常一点点？”

邹鸿耸一耸肩，好好说就好好说呗。

“我也并不是担心邓之会坏事，只是以他的身份……嗯，这么说，是我不敢把他放进计划里。”

在邹鸿眼里，邓之也并不是个打架不行、刺探更不行的废物老土匪，至少不是单纯的废物老土匪，他答应了那两人一起下山，那他们就都有用处，只不过不是用在此处。这里邹鸿也没有办法的。

“是这个意思，如果，我是说如果，陶满天是真的和那个弄潮帮有着合作或是从属关系的话，那以他们能在听潮府这么宽的地界雄踞这么多年的实力，肯定不会是兴致来了搞个小打小闹。你想想，在势力关系并不明显但是大家都懒得去动的申城，他隐瞒自己的出身，在这里唱这一出独角戏，如此苦心孤诣，目的可能简单吗？所以不管陶满天是想做什么，他们现在肯定也早就调查过申城里的各方势力，包括近日里因为有了施玉而风头更盛的雩娄山。”

“你是说，雩娄山已经被陶满天研究透了？”

郑琰玉思路很容易就能跟上来，邹鸿微笑道：

“不止如此，说不定邓之这样在申城许多年的老人物也被研究透了。虽说他也没什么可研究的，但是如今敌人在暗，我们才要预先去做一个调查，至于邓头领……难保不会有人在各处通衢侯着要认他，所以他的行踪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这便是邹鸿不想带着邓之一块儿出来的原因。

郑琰玉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说老邹啊，你是不是太过于敏感了。”

邹鸿对郑琰玉的建议却显得不屑一顾，回道：

“算什么敏感?在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和行踪之前，别先把自己的底细和行踪漏出去，一切都还是要小心点好。”

所以说这个邹鸿还是那个严谨严肃又严格的邹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