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子年纪虽小，但生活在这乱世之中，他还是从空气里陌生的焦煳味和身边侦察连士兵的表情语气中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

当听到耗子派来“照顾”他的战士说他村子里的乡亲都躲进了山里，他的父母也安然无恙，但他还是不可以回村看一眼的时候，年幼的驴子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爹！娘！”

驴子一声悲呼，闷着头就想往家里冲, 但身边的战士是接了命令的，哪能让他回去？伸出手一把就拽住了驴子单薄的身体。

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驴子的力气大的吓人，拽住他的战士手上一滑，差点没抓住驴子。

保险起见，那个战士干脆从驴子身后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任凭驴子踢打嘶吼也没有松手。

驴子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 情绪再激动也不能让他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士兵手里挣脱出去, 所以在拼命挣扎了一会之后，耗光了力气的驴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四肢无力的耷拉着，像一只瘫软的猫，软软的挂在战士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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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驴子不再挣扎，战士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开了怀里的驴子。

他刚刚放手，驴子就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一个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少年，现在竟然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看得战士心中一阵痛楚。

“驴子？弟弟？你还好吧？”

战士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歪头看向驴子垂向地面的脸，轻声安慰道。

“呼哧，呼哧……”

驴子喘着粗气，嘴巴大张，脸涨的通红, 时不时会突然做出一个怒吼的动作，但只是干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驴子的手臂和脖颈上爆出了一道道青筋，看起来十分的凄惨吓人。

战士安慰了驴子两句，但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他只好静静守在驴子身边，一直到耗子带领其他收敛尸体的战士从村子里返回，才悄悄走到耗子身边：

“连长，你看驴子……”

“你他妈的告诉他了？”耗子心情非常的差，在看到驴子的模样后还以为是这个战士告诉了驴子什么，当下便直接训斥了起来。

“没有没有，连长，我啥都没说，他也不小了，应该是猜到了。”战士赶忙解释。

“耗子哥。”

耗子还想再问，一直瘫坐在地上的驴子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耗子哥，别怪那个大哥，我都知道的。”

“我爷老子, 娘老子, 彭家大叔，彭家大娘, 赵家老爷爷，村子里其他人，都，不在了，是不是……”

驴子的声音很轻，轻到不站在他身边都听不清楚，而驴子喉咙里发出的那种沙哑嗓音根本不是一个少年能发出来的，耗子敢打包票，自己家里六十多的祖父说话都比此时的驴子更有活力。

“你知道了？”耗子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我想看看他们，可以吗，耗子哥？”驴子声音稍大了一点，语气中带着哀求。

“对不起，驴子，别怪哥，”耗子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帮你把村里人都安葬好了，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那是我爷老子，娘老子，是我邻居，是看我长大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求你了，耗子哥，让我看看他们吧。”驴子抬起头，血红的眼睛让耗子十分心疼。

“呼，”耗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一言不发的叁排长：“老董，你带队伍先回去，我陪他回家看看，很快回来。”

“连长，我们已经用了不少时间了，再晚回去，天都要黑了……”董排长有些担心：“要不，咱们一起去？”

“没事，我能从鬼子眼皮子底下熘一圈回去，走点夜路算什么，这小子也是本地人，我们俩目标小，比大部队还安全。”

“可团长……”董排长皱起眉头。

“我是连长，你听我的，团长要是怪罪下来，我一个人顶。”耗子宽慰道，一边弯下腰摸了摸驴子的脑袋：“能走路吗？哥带你回家。”

在耗子的坚持下，董排长带领叁排先行返回了桥头阵地，耗子带着驴子，两个人迎着渐渐下落的夕阳，缓缓走回了被烧毁的村子。

“这棵树，赵家老爷爷喜欢在树底下摇扇子，夏天他就一直坐这里，还会给我们讲故事，鬼故事，可吓人了。”

“这是张家，他家有两个儿子，在南昌上中学，过年回的家，之后南昌打仗，就没有回学校了。”

“这是孔家，他家有条狗，这么大，可凶了，我们都不敢过他家大门。”

“耗子哥，前边，那个是彭大叔家，再往后点就是我家，我之前还说要在家招待你，现在招待不了了，我娘老子经常说，小孩子骗人会烂嘴巴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会不会也要烂嘴巴啊。”

走在村子的废墟中，耗子一言不发，而驴子却叨叨叨说个没停，不管看到什么都要给耗子介绍一下，除了嗓音沙哑，似乎并没有太过激动。但耗子心里明白，十二岁的驴子如此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是彭大叔家，不过小鱼好像不在家，有机会我想和小鱼一起见见陈哥说的那个小鱼哥，两个小鱼，肯定很好玩。”

驴子说，耗子听，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过了小半个村子，终于走到了驴子家门口。

“爹，娘，家里来客人了，”驴子站在烧焦的门框旁，朝里张望了两下，轻声喊了一句。

随即，大颗的泪水从驴子眼眶中涌出，他扶着门框，紧咬下唇，带着铁锈味的鲜血从嘴唇流进嘴里，驴子却浑然不知。

耗子站在驴子身后，也不知道驴子究竟想了些什么，只看到他背对着自己靠在门框上，也就几秒钟时间，身体一晃，就昏死了过去。

耗子用右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先敬了个礼，然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布袋，抓起几把驴子家中的焦土，小心翼翼的装进布袋里，贴身放好，这才背起昏死过去的驴子，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大叔，大娘，你们放心，你们这叁个孩子，我们帮你们照看了。”

路过彭大叔家的时候，耗子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具在院中水缸边收敛起的小小尸骨，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驴子，你的仇，我一定给你报，也别太担心你的小鱼妹妹，那边还有个小鱼哥，你鱼哥会在那边照顾她的。”

轻声给背上的驴子说了一句，耗子背对着即将消失的夕阳，踏上了返回部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