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能不能安静一点？”

23年前，7岁的陆飞躺在昏暗的月色下，手足无措的哭着——他做了个噩梦，醒来发现自己尿床了，羞愧又害怕之下，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孩子的声音，清脆、平稳，带着一点不耐烦。

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到6岁的陆青司站在他床前，眼睛沉静得不像个孩子，“你这样吵，小心院长听见了，把你扔出去。”

这句恐吓一出口，陆飞吓得抖抖索索的压住哭声，手足无措的捏着被子，“可是……可是我不小心尿床了……”

“7岁还尿床，是有些丢脸，但是哭成这个样子，比尿床还丢脸。”

“……那怎么办？”

“新来的就是麻烦，算了，你先下来，都尿脏了还睡，臭死了。”

“哦……”

他急忙从床上爬下去，又乖乖照陆青司的吩咐，呼哧呼哧的将床单扯下来，搬到洗衣房里，使劲塞到洗衣机里。然后，他看着陆青司搬来小板凳，娴熟的启动洗衣机，轻轻松松的拍拍手，回头看他，“行了，回去吧。”

“就、就可以了吗……？”

“它会自己洗啦。”

“那它……会干掉吗？”

“会啦。”

陆青司不耐烦的回到房间里，瞟一眼畏畏缩缩的他，指着自己的床对他说道：“赶紧去睡吧，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睡……？那、那是你的床……”

“是啊，我好心分给你，要记得感谢我。”

“……真的吗？”

陆飞眼睛一亮，又有些不敢相信，在他心里，小司是个小霸王，从来也不会把零食让给他的，想到这里，他有些踟蹰，“会、会不会挤啊……？”

陆青司瞟他一眼，冷哼一声，自顾自的爬上床去，见他站在黑暗里犹豫，冷飕飕的说道：“你知道吗，听话的孩子有糖果，不听话的孩子会消失，没有人知道哦，你要当不听话的孩子吗？”

“我、我我听话……”

陆飞吓了一跳，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他看着屋里的小朋友都睡得好香，乖乖爬到床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明明是另一句话，“幸运的孤儿得到食物，不幸运的孤儿无声消失，没有人知道。”

他抖了抖，又很快就被睡意抓住，将尿床的事情抛到一边。

第二天早上，他听到隐约的吵闹，迷迷瞪瞪的钻出被子，看到别的小朋友都起来了，正推着自己尿过的床，“一二三、一二三”的喊着，推到窗户边上。

陆青司吃着零食，坐在一旁光看不动手，最后像小大人一样点点头：“很好。”

其他小朋友就欢呼起来，只有陆飞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觉得，天底下原来有这么厉害的小朋友。

23年后的现在，他想到那天的事情，还是忍不住雀跃，对李笑笑说道：“认识小司的时候，是我刚刚转进那家孤儿院没多久，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厉害啊……于是从那以后，我就跟在他身后，一直到现在。”

李笑笑帮他擦掉眼泪，趴在他怀里取暖，“真羡慕你们，可以一起长大。”

“嗯，从小到大，小司都是我最崇拜的人，聪明、冷静、好看，而且总是开朗活泼，被所有人喜欢。而我总是笨笨的，话也说不好，什么事也不会，如果没有他，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管是小时候被人欺负、还是长大以后要找工作……只要小司出马，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解决。”

“他把你当成哥哥的，小飞。”

“我知道，走入社会，我因为‘缺陷者’的标签吃了很多苦，也是小司不厌其烦的帮助我、鼓舞我，才让我有了信心。小的时候，我总觉得不敢相信，生活那么难、那么难……但为什么有的人，比如小司，永远也不会被打倒，可以把生活过得那么轻松，像游戏一样？”

“小飞……”

“后来我慢慢知道，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很难的，就算是小司也不例外，只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不但给自己勇气，后来还成立‘加百列’，专门帮助和我们一样的人。”

对于这个，李笑笑早已经知道，如今听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便默默的点点头。

“10年前，小司突然说出那句话，说‘我要创建一个平台，让所有像你一样的人可以聚在一起，互相帮助。’他说得那么轻松，像是在说中午吃什么一样……”

陆飞叹了口气，记忆就飞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18岁就从大学毕业的陆青司和他一样找不到工作，却从来没有发愁，一天吃饭的时候，兴致勃勃的写下一个名字，递到他面前。

“加百列……？这是什么？”

“象征智慧和引领的天使，虽然有些俗气，但我想不到更适合的名字了。”

“小司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缺陷者’都聚集在一起啊，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可以一起分享、互相帮助，如果可以，我还要建立法律、医疗援助体系，就算他们像你这样薪水不高，也可以享受到尽量好的照顾。”

刚刚成年的陆青司激情澎湃的比划着，一个又一个目标被他简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小框框，沿着“加百列”这个名字延伸出去。

“不仅如此，我还要教他们如何反抗不公平，获得一个人应得的尊严！”

他愣愣的听着，那些一条条的线渐渐的让他看不懂，他差点问出“可以实现吗？”这样的蠢问题，但是他很快就抛开疑问，看着儿时同伴亮闪闪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

“小司，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那当然！”

那一天，陆青司飞扬热烈的笑着，那笑容一直在他记忆里，成为他这些年来最强大的力量。

“‘加百列’成立的时候，小司每天都很忙碌，即使没有工作，他还是源源不断的赚到钱，租场地、买设备、登台发言……社群从只有我们2个人，慢慢的变成5个人、50个人、100个人……这10年来，无数人通过他的帮助得到工作、赢得官司、获得治病的钱和药，也有很多麻烦，还曾经差点被当成非法组织，都是小司一件件搞定的……我一直都为这样的小司而骄傲。”

陆飞轻轻说着，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李笑笑知道他心里的感受，心有戚戚然。

何止是陆飞呢，这10年来，陆飞、自己、还有“加百列”的每一个社员，哪一个不是崇敬又憧憬的看着陆青司？

“加百列”的导师，10年来，只有这一个而已。

陆青司，也只有这一个而已。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她吸口气，轻轻说着，这才从陆飞怀里离开，“所以你也不要担心，什么也不许想，知道吗？”

“嗯！我不担心，笑笑，我想说的是，小司的孩子将来一定和他一样，是非常优秀的人，你一定要有信心，保护好他们。”

“我明白。”

李笑笑心里升起隐秘的幸福，不可思议的从陆飞的话里获得了希望和勇气，她收拾好心情，离开了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处。

只剩自己一人了，陆飞带着头痛回到房间里，想睡，又辗转着睡不了。

自从周素素死掉以来，他的头一直在痛，而且越来越剧烈。即使李笑笑每天都来看他，不断不断的安慰他，他还是害怕又难受，每天只是昏昏沉沉的睡个不停，时间缓慢又飞逝而过，在一次次的头痛里，仿佛过去了一个又一个世纪，漫长无比。

尤其当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一片死寂的空间更让他不知所措。

他担心陆青司的安危，更不用提李笑笑怀孕的消息，又带给他巨大的冲击，胡思乱想之间，他看到窗户外有些昏暗，一下子辨别不出是太阳还未升起，还是太阳即将落下。

仿佛异世界的氛围中，周素素的身影浮现出来，让他无法抑制的自责起来。

要是警察找到自己了，该怎么办？李笑笑该怎么办？小司该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个问题不断不断的浮起来，头痛也跟着加剧，他捂住头，跪坐在地上，又因为疼痛蜷缩起来，像一只痛苦的虾，颤抖个不停，难受得呜呜的哭着，头一下一下的磕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像另一种心跳。

周素素死掉的样子越来越清晰，真实到仿佛就在这个房间里，冷冷的看着他。

他伤心的蜷缩起来，看到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暖的，铺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板上，泛出金黄的色彩。

一瞬间，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落在咖啡店外面的阳光。

那天的阳光也是这样昏黄、温暖，落在身上，仿佛连身体都会变轻些。

就在这样的阳光中，他坐在咖啡店的里面，看到周素素一身粉红长裙，在暗绿色的阳伞下喝咖啡，她面容干净，眉眼弯弯的，眯着眼睛又显得有些狡黠，睫毛长长的投下阴影，生动活泼极了。

陆飞看着她喝下一口咖啡，然后露出惊讶的样子，似乎在赞赏咖啡的味道。

“还不错嘛，这个地方。”

他似乎能听到她的话，惊讶于周素素的声音和人一样，软软的，甜美极了，他更加沉浸在对方享受的笑容里，只觉得她笑得那么温柔好看，像商店里漂亮柔软的娃娃。

像记忆里某个温暖的瞬间……

他想不起来，但心里已经被那个瞬间的感受彻底俘虏，逃不出来了。

于是他忍不住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小司走过来，笑着取笑他，“再看就要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