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死亡的情景从几人脑海中闪过，陆青司眼中浮现出淡淡的伤感，又笑着摇摇头。

“警官若是要这样认为，我无法反驳，还是那句话，证据呢？就算是我发的信息，这条信息难道就能把人杀死吗？”

“……的确不能。”

“多谢警官。”

“你跟周素素分手之后，跟陆飞见过面吗？”

“我们见过几次，但他每次都让我去见周素素，我不愿意，所以每次都不欢而散。”

“每次都让你去见周素素？为什么？”

陆青司看一眼金戈，耐着性子说道：“他说周素素怀孕了，大概是可怜她吧。”

“那你去见了吗？”

“没有。”

“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陆飞了？”

陆青司垂目思索片刻，十分肯定的说道：“3月后半开始。”

3月，也就是周素素离开高氏诊所，被“神秘人”带去打针的时候。所以，是陆飞见陆青司不为所动，于是找了别的方法来保住孩子吗……？

金戈皱眉想了想，又继续追问：“4月12日，周二那天，你有看到陆飞吗？”

“没有。”

“也没有打电话？”

“没有，我没有电话。”

“所以你那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

“没有。”

“这么肯定？”

“……因为是周二，我们通常会在周二见面。”

“在哪里？”

“集会上。”

金戈默默的记下来，又问，“你创办了‘加百列’社群，是吗？”

听到“加百列”，陆青司若有似无的挑挑眉，“是，不过这件事情和社群无关，还请不要骚扰其他人。”

“从10年前开始，你一手将‘加百列’创建起来，我们看了资料，你似乎和不少医疗机构也有合作。”

“是，不仅是医疗机构，我们和一些法律援助机构、心理咨询机构、就业辅导机构都有联系，但这些机构，只是为社员提供义务援助而已。”

“所以，你没有从合作的医疗机构里，获得任何药物，提供给周素素？”

“没有。”

“陆飞是‘加百列’的成员吗？”

“是。”

“那他是否可以从合作机构里，获得药物？”

“我们合作的所有机构都是合法合规的，出于人道主义，他们提供的帮助仅限于免费体检、援助性诊疗，同时，用更低的价格出售药物给我们。”

陆青司皱起眉来，似乎十分反感金戈绕着“加百列”打转，沉声说道：“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提供任何非法药物，警官若是因为此事而去骚扰他们，对他们与‘加百列’的合作产生不良影响，那我绝对会控告你们。”

“……你似乎对‘加百列’非常重视。”

“我是对‘加百列’可以继续帮助‘缺陷者’这件事，非常重视。”

金戈点点头，她看过陆青司的档案，同样身为‘缺陷者’，他对于‘缺陷者’的生存状态的确比大多数人要敏感。而且，以一人之力建设了如此庞大的体系，陆青司的能力可见一斑。

他若是存心要杀害周素素，想必连尸体都会处理好……

想到这里，她轻轻说道：“我希望你说的是实话，我也希望你放心，我们会尽量不泄露任何与案件、与‘加百列’有关的信息。”

听到她这样说，陆青司脸上的神色才和缓些，点头致意，“……多谢。”

“所以，4月12号，你没有看到陆飞？”

“没有，每周二都有集会，陆飞如果找我，会去现场。”

陆青司恢复有条不紊，不疾不徐的态度，猜出了那天的特别之处，反问回来：“周素素死在那天吗？”

见金戈不回答，他又笑了笑：“今天5月9日，你们花了1个月才找到我，真是够慢的……”

他话音未落，一个杯子擦过他的头发，重重的撞在墙上，又落到地上，金属相撞，发出巨大刺耳的声音。

金戈被吓了一跳，陆青司却只是目光一闪，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又立刻消散于无形，他看着恶狠狠的曹志，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

两人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各自在心里叹口气。

如此临危不乱，心理素质之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厉害。

曹志演完戏，愤怒却没有下去，恶狠狠的盯着他，“害死人还嬉皮笑脸的，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陆飞吗？信不信我们多的是方法，起码关你5年！”

“5年？”

陆青司胸有成竹的笑起来，仿佛不是在警署，而是置身于轻松的商务谈判中，“虽然我没有叫律师，但我也知道的，假冒他人身份，最多1年刑期。”

“哼！看来你是忘了，自己伪造死亡的罪名。”

陆青司眨眨眼，像是想起来，又不是太在意，沉默不语。

金戈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轻声问道：“你不在意被关到监狱里吗？即便是1、2年，失去自由也不是好事吧？”

“哈，”陆青司笑起来，就像是听到笑话那样摇摇头，“警官，我的病已经发作了，对我来说，身体本身已经是监狱了。”

听到他这样说，金戈心里突然就有些沉重，垂目问道：“你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快1年前。”

“也就是那个时候，你看到了周素素？”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

陆青司冷哼一声，轻轻松松将金戈的欲加之词拨开，“警官，这两件事情不能联系在一起。我发病，和杀人，这是两件事。”

“那你至少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欺骗周素素？”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骗她。”

金戈打开另一张图片，却是陆青司本人的。

“大学毕业后，你因为‘缺陷者’的身份，无法获得与能力相匹配的工作，19岁那年，你创建了‘加百列’社群，帮助和你一样的‘缺陷者’。陆青司，你曾经因为自己的身份，对社会产生过怨恨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但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是‘缺陷者’而穷困潦倒，我过得还不错。所以，警官你换个问题比较好。”

金戈将周素素在网上的激烈言论展示出来，放大给陆青司看：“你倡导更公平的社会，但周素素声称‘缺陷者’都应该去死，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陆青司看着那张图片，眼里闪过更加深沉的神色，像是忽然而出的疼痛和绝望。

但金戈还未看清楚那神色的含义，那表情就已经不见了。

她盯着陆青司重新冷静下来的眼神，沉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恨她吗？”

看到金戈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陆青司似乎有些不满，他从照片上收回目光，像是要结束谈话那样，不屑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还打算绕着周素素问多久，我这么说吧。警官，这世界是不公平的，或者该说，从来也没有公平过。每个时代，每个地方，人们总是会选择性的，拒绝看到另一部分人——比他们不幸的、不如的，或者只是不符合他们审美的。无数人在忽视里度过一生，从最初到最后，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一直存在，未来也不会消失。所以，即便我也是其中一个，你所谓的恨，也不会驱使我去报复世界。”

“……那周素素呢？她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陆青司低下头，不屑的神色更加明显，又似乎有些哀伤。“和其他愚蠢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生下来占尽便宜，明明平庸至极，一无是处，却沾沾自喜的蠢货。……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人，仅仅因为自己的病可以被技术优化，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你觉得她也是其中一个？”

“是。”

“你恨这些人？”

“他们拒绝看到我，我对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至于周素素，也许，品尝一下我们的痛苦，她就不会再说出那种无知的话。”

“就因为说了一句话，她就该死吗？”

“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不也做什么都是错吗？”

审讯室里安静下来，陆青司兀自坐着，比许多有律师陪伴的人都要镇定，他甚至没有故作坚定，而是发自内心的沉静，又有些绝望。

想到他把身体视为监狱，金戈心里有些发疼——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某种程度上，早已经放弃了自己。

可是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如果人是他杀的，他应该毫不犹豫的会承认。

“警官，我承认，我是故意接近周素素，并让她怀孕，除此之外，其他的所有指控，我一概不知情。抱歉，不能帮你们主持公道了。”

说完，陆青司站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嫌疑犯的身份，就要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金戈心里百转千回，忍不住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陆青司转过身来看她，依然绅士的点点头。

金戈站起来，迎上他的目光，许久，轻轻问道：“北辰东路爆炸事件，和你有关吗？”

听到这个问题，陆青司无法掩饰的楞了一下，高大的影子有些闪烁，此前漫长尖锐的审理中，一丝慌乱、动摇都没有的脸上，这一刻充满了混乱。

他的目光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法掩藏，暗涌的情绪奔腾而过，像一条河流，暗藏鲜血。

但是很快，他又恢复温和坚固的样子，没头没脑的说道：“我对陆飞很抱歉，所以，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说着，他微微一笑，像寂静的水，离开了房间。

房间门没有关上，金戈叹息着坐下，看着搭档，苦涩又无奈——陆青司拒不承认，而陆飞之死，让他们再次陷入死无对证的境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