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其他 | 字数:2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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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清明(2)
“买东西卅——学习用品,快毕业了,也怕同学聚餐要斗钱。”
“你需要钱我肯定给你,买东西请同学吃个饭都是应该的!但是千万莫惯私自己乱用钱,现在为了修房子这事儿啊,我硬是一分钱都不敢乱花。”
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话虽然多却也在理。我想她如果真不给我钱,我可能会去找陈老勇赊账,或者打谷雨的主意——她上个月在年纪前50,是有两百块的奖励的。
一上午我就买了个插头、插板和二十米花线,一来一回,太阳上了竹竿高的位置。
咱家和伯娘家的电表是钉在一起的,现在两处房子都已拆掉,直接私拉乱接的话,我还是有点虚这个220V的咬人玩意儿的,因为我没有接过总闸,所以我从厨房插座用插头接线分了电流去老爷的小屋里。
早饭已经吃过,爹娘还没来收碗。我把电风扇接上,老爷就知道是我,这个小风扇也是年前专门为老爷买的,我在水井槽的市场上转了两圈——夏天里,老爷还躺在亲幺叔的卧房里,用一块接近方形的纸板来回扇风,挥得手酸指麻。
“陈老当?”
我收拾停当,准备离去,老爷又叫住我。
“怎么了?”我把风扇的位置调了一下,问他:“要摆头还是不摆头?”
“你有空帮我剃个头嘛,还有我这胡子。”
“用刀片?”
“还是用刮胡刀卅,就像以前那样。你帮我剃一次还是要管好久的。”
那我肯定没法拒绝的,老爷的头发我剪了三年了,而陈一念为我剪过一次,也为老爷剪过几次。
其实老爷的头发并不多,并不多的意思就是几乎等于没有。那稀稀疏疏又白又软的毛发像种在南山顶的豆苗,孤单得没有野草作陪。浅浅的一层覆盖于整颗脑袋,看起来又像是一颗毛冬瓜。婴儿出生时,全身赤裸,就连胎毛也少得可怜,衰老之后,头发也被回收,几万青丝被割得连茬都保不住。
我找了件旧衣服围住老爷的脖子,用剃刀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脑袋上刮着,绕过一些青筋暴起的不平之处,一半一半地来,躲过一些疤位,即使剃成了“阴阳头”,也看不出明显的对比。在正正头顶,也就是普通人长“旋儿”的地方,溢出一颗又一颗琥珀般的黄水。
看在眼里,我自然显得畏惧而谨慎,我说:“老爷,你的头顶好像在冒脓……”
他说:“是疮吧,就是因为痒,我经常扣。”
我象征性地进行推发操作,越过了那片沼泽地带。老爷的胡子是最难刮的,又老又硬,刀片根本吃不住,我得来回反复寻找最佳位置,一根根地拔掉那些硬茬。虽然老爷用温水湿了面,但还是被我“拔”得龇牙咧嘴。我问他疼不疼?我的力气是不是使大了?他说我把握的力度刚刚好。行吧,在我自己看来,这就是一个用羊角锤拔钉子的过程。
“老爷,剪好了,你再去洗洗。”
他满意地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下巴,又摸了摸光头。我端着洗脸盆等他拧掉毛巾里多余的水,他突然问我:“咦呀陈当,你不是在学校嘛?咋回来了?”
“今天……周末嘛。”我嗫嚅着,骗老爷我的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一老念呢?咋没跟你一起回来?她跟你一样,每次都把麻辣条给我留点,我说不吃,她还往嘴里塞。”
“妹妹嘛——老爷,是这样,咱俩今天没有碰到同一辆车。”
“你马上要考试了哈?”说这话之时,老爷放满了语速,仰起头等我的回答。
“对的,高考。”我如坐针毡般回答。
“然后是不是就读大学了?”
“对的,大学。”
“陈当呢你要加油,老爷保佑你考个好大学!你是河岩的第一个大学生,你爸脸上也有光荣!你屋妹读书无益(不给力),要是她还想读,我也叫你屋爸努力送她。以前我就送你屋爸读了个五年级,没钱呀,送不起呐,他到现在都还恨我啊!”
“要得要得,老爷,你真的是变了,变得温柔了,以前你都是凶着我去上学,现在你是像春风一样吹在我的身上,我就像家里那只被顺毛的猫,”我试图让自己安慰他心,“我争取考个双一流名校,当全村第一个本科生,到时候让爹办个酒,让全村人都来吃席!”
当天我就返校了。
②
我回去的那晚上,错过了末班车,班主任直接把我挡在了门外,脸色阴沉得仿佛夜色,紧闭其口,一对眼珠鼓得像要蹦出来一般。
确实,我知错,我没有争取到他的同意就擅自回家了。
又约到办公室会谈,那个爱笑的女老师不在,整个办公室其实只剩下他一个老师。
“你要是好生向我请假,我会不同意吗?”他说。
我垂着头聆听批评与教导。
“可是你看看你,最近变得像个小滑头,流里皮张的,能叫我不起疑心吗?”他又说。
“我没有谈恋爱,老师……”
“你再顶嘴?”他甚至举起指头差点点到我的鼻头。
“我也没有影响学习。”我必须得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这样才能让我想表达的话更加有力度。
“那你回去干嘛了?”团委提着一袋子手机站在门口打报告,所以他改善了语气。
“见见我老爷。”
“已经这般迫不及待了吗?每周你都可以回去看望老爷的。”
“是突然想起,比如,当我从满桌的书堆里抬起头之时,当我写作文时想起他来,当我突然间意识到人生的虚无,命运的无常之时,我好害怕,也许我什么时候已经与那些最亲最爱的人见过了最后一面——特别是那些像我老爷这样陪一天就少一天,需要怀念的人。”
团委离开途中好奇地回头打量我一眼,我报之一笑,我才不会在意他人的看法。
“既然你变得这么多愁善感,那你怎么不选读文科呢?我看你有搞文学的天赋,再看看你这头乱糟糟的头发,”纪老师果然摸了摸我的头,“像一个落魄的文人!多注意点个人形象嘛!”
“叔,你懂那种你的亲人已经离世,你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多久没有见过他了的遗憾吗?”